纹身师的传奇经历-全集完结

龙虎之争

 

作为一个老文身师傅,看着现在来店里的人,心中多少有些抵触,因为他们大都不知道文身的意义,只是追求潮流和个性,选图配色,都得靠着文身师帮忙。

俗话说:「不是道上的人,不干道上的事。」这是我年轻时给人文身常说的一句话,你要对文身一点也不懂,那就别文,文身代表的东西,可不止是看样儿。我以文身立命的时候,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那会儿,济南城。

那会社会远没有如今这样安定,街头上的年轻人,手里端的不是摆拍杆和手机,而是三五成群,勾肩搭背,借火点烟。
有地位的就把上衣扣子解开点,或者挽高些袖子,露出皮肤上张狂的文身线条。遇到这种主,不能招惹,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他兜里藏着的是短刀还是手刺。

济南没打严那会儿,黑道帮派势力在社会上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老百姓的生活或多或少都受其影响。
而早期的文身,主流不是审美,是与帮派密切相关,代表着某种特殊身份,区别于常人。
故,那时文身又被称为「流氓活」,十分形象准确。
我就是一个做流氓活的,并且为了做流氓活,不得不与帮派牵扯在一起。
那是一个光明之下有着大片黑暗的时代,暴力、血腥、厮杀等元素被融合进文身里,背上这些文身的人,也注定背上了残酷的命运。

而在我的文身生涯中,就遇到过一个最终被吊死在树上的文身者…..

20世纪90年代初那会儿,刘凯元的名号,全济南城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而当时,他就是我的大哥。

因为1992年,我从济南监狱出来的时候,来接我的正是刘凯元。
他带着一众小弟,在监狱门口示威似的排开。看守冷着脸把我送出大门,大声说:「别让我看见你们这些杂种进来!」

我慢慢走到刘凯元面前,被他一把抱住,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受累了兄弟。当时在济南城有两大黑势力,一边就是城东刘凯元,另一边是城西胡海。

刘凯元是济南本地人,家在城东。
1985年左右,刘凯元只不过是个小混混,在道上被人叫「小凯」。
那时他在天桥附近的街头买啤酒,倒卖家电,而他的一位朋友也在附近开了家饭店,便经常去蹭吃蹭喝。
一天,朋友的饭店里来了两个壮汉,坐在大堂里,脱鞋抠脚砸盘子,一看就是来「找茬」。
朋友顶了上去,两句不和,壮汉一弹把烟头扔到了刘凯元朋友的脸上。

眼看一场火并就要到来,正在吃饭的刘凯元则一下挡在了中间,好声好气地劝解壮汉不要生气。说罢还到厨房端了一盘子蒜泥白肉,顺手还拎了瓶白酒,说:「大哥,来咱认识认识,咱喝两杯。」

等两名壮汉放松了警惕,端起酒杯,刘凯元猛地抽出一菜刀,寒光闪处,壮汉倒了下去。
刘凯元大喊,你用烟头点他?你也不问问,这个世界上,谁敢用烟头点我朋友!
据当时在场的人说,都听到了刀砍骨头的声音。从那以后,刘凯元在黑道上「声名显赫」,喊「凯哥」的人多了,喊「小凯」的人少了。

后来随着势力越来越大,刘凯元凭借道上的人脉,慢慢从收粮油菜肉小商贩们的保护费,到罩场子,最后城东几乎所有歌舞厅、KTV、赌场、酒楼等娱乐场所,都归了刘凯元势力之下,刘凯元成了济南城东真正的老大。
而他的死对头,胡海的势力,则盘踞在城西。胡海的发迹与刘凯元不同,胡海不是本地人,是东北人,20世纪80年代来济南谋生,因其人面恶声洪,身材高大,打架十分凶猛,为了保护当时自己的老大,断过一次手,所以在道上很有名气,后来老大进了监狱,胡海就慢慢接手了老大的势力和地位。胡海为人非常狠辣,曾有一个人骂了他小弟一句,他就把那人关进笼子当狗养着,直到他出了事才被解救出来。
当时在道上混,面对这两大势力,就必须站队,入帮。

我本来并没有站队的,只是和刘凯元有点交情,因为我给他文过一条过肩龙,文的时候他还不是老大,没想到我在监狱里的短短几年,外面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刘凯元托人告诉我。要是我出来没有生路,他可以保我。
因为我这次进号子,已经被胡海盯上了。

我进号子的原因呢,说来也简单。
当年我给人文身,文龙堪称一绝,而另有一人,王毅,文虎堪称一绝,所以道上拥趸我俩的人,就分成两派,许文煜派,也就是我这一派,和王毅派。
颇有点龙争虎斗的意思,谁也不服谁。
直到一天,一个王毅派,胡海手下的小弟,喝多了酒,指着背上那条下山虎,说出一些对我侮辱的话。我没气过,当场提刀砍了上去。
你不要觉得不可思议,当年文身可不像如今这样图的是个性好看,而是一种仪式,一种象征,一种入帮的标志,且不是所有想入帮的人都能文,首先要够格,得够硬,够狠,够有名气,受人尊敬,小偷小摸之流不行,还要有人引荐,大哥认可才行。
当年也没有专业文身师这一说,在1995年之前,文身机和文身笔没有传入时,文身靠的全是传统手针,一针针刺上去,包括切线打雾,很是耗时耗力,但也更考验文身师的功夫。文身师也不是谁都能做,文身技术和人品要经得住考验不说,最重要的是,得进过监狱,进过看守所都不行,不够格。
所以当年的文身师,屈指可数,各有各的领域,几乎老死不相往来,文身也不是生意,是手艺,不收钱,收的是人情和道义。

而刘凯元身上那条龙,就是我给他文的,文了将近二十个小时,其间除了吃饭上厕所,一刻都没有耽搁,直到我收针,刘凯元愣是一声没吭。
所以我从心底认为刘凯元是条汉子,我可不是随便说,当年文身的时候,过程之痛苦,可不是一般人所能忍受,因为你得挨得过三关。
这第一关叫「响皮关」。文身师傅选针排针后,先给你切线,把图样大体线条切出来,切的方法有直切、划切、拉切等,但文身师对第一次文身的人,都用犁切。犁切,顾名思义,选大号针,刺入皮肤,然后像犁地一样切出线条,一针下去,皮肤啪啪直响,瞬间红肿,那滋味,多有人被犁了几下,就落荒而逃,逃走的,这辈子也丧失了文身资格。

忍过响皮关」,文身师会高看你一眼,让你缓一缓,但也仅仅是一支烟的工夫,接着就到第二关。有些图,比如龙,有须毛,就需多排几只针切出来,术语叫刀毛,可我觉得叫「鬼梳头」更贴切,因为一排针下去,用力刮过,慢动作看就像在用梳子梳头,可梳头多舒服,而这排针刮过去,皮肤上面黄油直冒,如伤口烤火,你不号啕都是硬汉。

要是这前两关你都忍得住,文身师也就认可你了,开始给你仔细地打雾上色。这就是最后一关,「磨皮关」。各种针轮番上阵,过程最为漫长,可也是最严格的一步,你得时刻配合文身师紧绷皮肤,弓背收腹抱肩,或挺胸仰头绷腰,有时还要助手帮忙,把那块皮肤撑起,更痛苦的是,因时间过长,擦拭血沫的毛巾会变得越来越硬,最后真的像一块砂纸,在给你磨皮。

所以熬过「三关」,最后靠的,不是身体,而是面子和意志。能忍受这样巨大痛苦的人,也定能扛住大事,更何况刘凯元在我针下将近二十个小时,自始至终一声没吭,真有点关公刮骨疗毒那气魄。
所以我从监狱出来,看到刘凯元时并没有多惊讶。我招惹了胡海,就必须付出代价,又凭我自己的能力,是平不了这回事的,因为说到底,我只是个文身师,名气虽大,可都是誉名,不是帮派的名号。
我不得不接受刘凯元抛出的橄榄枝。

他在监狱门口像亲兄弟一样拍着我的肩膀说,放心,要是胡海敢动你,我会让他在动手之前,明白这样做代价有多大。
事后我才知道,刘凯元为胡海准备了一场鸿门宴。

从监狱出来两天后,刘凯元在三义和酒店给我办了一场接风宴,放出话,煜哥出狱了。
那天城西城东,不管平日和与不和,只要是道上的兄弟,都来祝酒。连我的死对头,王毅和他大哥胡海也到场了。
我知道这是刘凯元故意请的,用他的话说,息事宁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化敌为友。
当时场面一度沉寂,刘凯元见状立马展现大哥风范,上前和胡海握手客套,说了一大堆恭维的话,胡海也哈哈大笑,对我说,都是手艺上的事,名分上的事,不值当结仇。

随后又把王毅推到我面前,要他和我握手,代表着两位大师,济南的文身艺统,从此不再分裂,而是走向融合,又喝令底下小弟,日后谁要是再敢拿龙虎文身说事,一律重罚。
刘凯元立刻随和,第一个举杯,引得叫好一片。
就在这热烈的气氛下,我和王毅握手言和。其实手上都暗自使劲。

我知道这些人都是皮笑肉不笑,不知他们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刘凯元和胡海争斗多年,怎么可能一场酒会就消除了仇怨。
可我知道不能多问,我这次出来,给自己立下目标,要慢慢退出黑道,只做文身,且明哲保身。而明哲保身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知道太多。
酒会上,刘凯元和胡海勾肩搭背,两人领导似的要谋划在济南的大业,喝了一会酒,低头互语一阵儿,便悄悄退下饭桌,走去单间了。

见老大走后,小弟们放得更开,开始比酒,对瓶吹。势要不喝趴下不回去。
我酒量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到了后半场就撑不住了,一趟趟往厕所赶。但好面子,不能说去厕所,说去抽烟,和好久不见的兄弟交流下感情。

最后一趟去厕所时,路过刘凯元他们的包间,我往里看了一眼,黑玻璃里边有两个黑影。
等我从厕所出来,两人也正巧从包间里出来。
当时刘凯元凭借自己的势力,强抢了一个服装批发厂。那服装批发厂的老板也是倒霉,被刘凯元折磨得要自杀,最后由家人劝说妥协,白白给了刘凯元一大半干股。

正是我国经济腾飞之际,南北交融,街头不只有学港片装古惑仔的混混,还有追求潮流的鲜艳年轻人,他们身上衣服的配色已不满足于简单的蓝灰,开始更加大胆前卫,服装行业也随之掀起一股浪潮,而刘凯元霸占的服装厂,被这股浪潮推得蒸蒸日上。
其实有得有失,刘凯元日后的倒台,也可以说是这服装厂的「功劳」。不过那是后话。
在酒宴上,刘凯元完全一副笑面虎的模样,我明白他是借我的出狱,来约胡海。因为他服装厂所需运输的货车,其行业被胡海垄断。

他是想和胡海谈判,从中谋利,不过当时我看两张脸上,都没有表情,揣测十有八九是事情谈崩了。
两人看见我立马又热络起来,胡海拉着我的手说大师的水平就是高,他顺便夸赞起刘凯元背后的那条龙,刘凯元也夸赞起胡海背后的那只虎,似乎刚才只是我的失神。

这就是大哥,见什么人说什么事,面子上一定维护得住。
最后刘凯元说要和我谈点事,让胡海先走。可等胡海走后,刘凯元久久没有开口,只是看着胡海离去的方向,说出一句:
「我必须得弄死他。」

要说我和王毅是死对头,那是手艺上不对付,可没什么血海深仇,其实对于互相的人品和技艺,我们两个都是持欣赏心态,甚至有点英雄间惺惺相惜的感觉。而刘胡二人可不一样,他们之间可以说是宿敌,势力和利益上均有拉扯。
那些年刘凯元起来得很快,势头迅猛,令济南各个地区的头头都很担忧。所以多被打压,吃了不少哑巴亏,其中打压他最狠的,就是老牌大哥,胡海。
在道上排资论辈,胡海要比刘凯元大,不止是势力大,威望也大。当时胡海作为城西老大,也对城东多有干涉,爪牙伸得很深,对于不断壮大的刘凯元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当时刘凯元手下只有几十号人,不比胡海的上百号小弟,平日又得分派出去收保护费和看场子,一般留在身边的很少。
有次刘凯元在一家茶馆喝茶时,差点被胡海埋伏好的人送上西天。
当时茶馆内三个人举着砍刀追刘凯元,最后刘凯元身中五刀,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后来胡海只是对刘凯元说,手下小弟不懂事,见谅哈。

这对刘凯元是一种莫大的侮辱,可当时他不敢声张,因为他要是敢说一个不字,胡海就有了理由剿灭他,最后他陪着笑,带着刀伤,亲自把手下一家最肥的歌舞厅交给了胡海。
好一个下马威。
见刘凯元服了软,胡海才打消了灭掉刘凯元的念头,从而给了刘凯元喘息的机会,也为日后刘凯元的复仇埋下了种子。刘凯元是个记仇的笑面虎。

而胡海不一样,胡海的狠都表现在脸上和所作所为里。
1987年的时候,胡海和人抢地盘。那是一次大规模抢地盘,对方没抢过。他就当着几百号人的面,把对方头头的右手生生砍了下来。
这其实不算狠,那年头打架把脑袋削去半个的都有,狠的是后面,胡海又当众让手下朝那人脸上撒尿,拉屎,最后把剁下来的手,挂在那人父母家门前,挂了半个月,直到手腐烂,自己掉了下来,被狗叼走。
从那以后胡海的狠辣让人印象深刻,他手上文着一只蝎子,蝎子的两只钳,就文在虎口两端的大拇指和食指上,手一动,蝎钳就动,就像活的,要去钳人。

所以有人说,胡海上辈子就是只毒蝎子。
只是毒蝎子没有想到,当年臣服于他的笑面虎已经有了几百号小弟,和城东大部分的地盘,势力已经和他旗鼓相当。
所以他明知道刘凯元摆的是一场鸿门宴,还是赴了宴,因为他想看看这只笑面虎的底细。
据后来刘凯元所讲,他当时并没有和胡海谈拢,甚至起了口角。

20世纪90年代随着经济腾飞,两人已经慢慢发现了手下霸占的东西的变化。他们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打打杀杀,而是利益上的较劲。
胡海知道刘凯元的服装厂是块肥肉,所以也想插一脚。刘凯元自然不让,同时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已经让胡海无法接受,胡海强硬的态度表明,他才是济南唯一的老大,而刘凯元只是一个被他放过的偷奸耍滑的小弟。
至此,刘凯元明白,要想继续在黑道上和产业上发展,必须除掉这个最大的绊脚石。

济南只能有一个老大。
于是七月九号晚上,我出狱三个月后,在天桥区发生了一起入室杀人案,一对老夫妻,被自制火药枪打爆了脑袋,而几天后,刘凯元就消失了。

死亡的老夫妻,正是胡海的父母。
那天晚上胡海本该回家看望二老,但途中被其他事耽搁了,第二天才到家,到家的时候,就看见一地惨状,和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定取你胡海狗命!
毫无疑问,这事是刘凯元做的。彼时距他说要弄死胡海已过百日,我以为那只是一句气话。
我说过,我最佩服刘凯元的地方,就是他能忍。尽管他表面上总是和善,不像胡海那么凌厉,但当他笑里藏的那把刀子亮出来的时候,你可能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再能忍的人,也有忍不住的时候,更何况关乎利益。
要是能把胡海干掉,势力扩大不说,光是那批货车,就足以让刘凯元后生无忧。所以我觉得他考虑这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当时有一阵全国打黑,持续了一个多月,我也成了半隐退状态,其间刘凯元找过我,以谈心的名义,很私密。
可我觉得那更像是一种暗示,他不断历数着自己的经历,隐隐约约折射出对胡海的厌恶,用他的话说,胡海没有文化,只是个莽夫,不懂得什么才是立身之本。
其实从他的话里,我觉得他也不懂立身之本是什么。因为他说是财。

我知道,他在期待我的回应,因为我祖上中过秀才,而且我那逝世的爷爷给我名字里起了一个「文」字,也蕴含着一些期许。可惜我彻底辜负了这份期许,我给自己做第一个文身时,就被赶出了家门。
而他刘凯元也是早早离家,他以为我们之间会有同病相怜之情。可他错了,我是因为痴爱文身才入帮派,而他是个彻彻底底的匪徒。
况且我出事后已有退出帮派的想法,加之发觉出社会的变化,更加认定一些东西已经开始悄然改变,最后我委婉表示,不想参与到他和胡海的争斗之中,只想平静地过日子,以文身为喜好,要是找我文身,欢迎,其他的事,恕难从命。
刘凯元看到了我坚决的态度,没有再说拉我进帮派协助他的话。但我那时已隐约觉得,刘凯元策划了对胡海的什么事情。
果不其然,打严过去之后,胡海家就出事了。

后来我听刘凯元派去的人说,他们打出两枪火药时,自己的手臂都被震麻了,而火药枪扩散范围很大,被击中的二老头部瞬间被轰成烂泥。
又由于高温,升腾起了一团血雾。
正是这团血雾,拉开了济南彻底全面打黑的号角。

出事之后当地派出所很快赶往现场,确认死亡的就是胡海的父母,但没有见到胡海,报案的是邻居。而凶手还在现场留下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对胡海示威的话。我可以想象胡海得知后的场景,父母被杀,可谓是血海深仇了。
案子很快被移交到天桥区所归属管辖的,市第三刑警支队。第三刑警支队的队长我认识。在监狱里认识的。
那可真是一个浑身正气的人,个子高大,一脸刚毅,名叫王波。我们犯人都叫他王队长,私下喊他王铁腕。因为据说他审犯人的手段很是残忍,我所蹲的号子里被他审过的,都是谈「波」色变。可见其人之嫉恶如仇。
刘凯元知道这案子归王波查的时候,也心中发毛了。

他很快找到了我,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得知我在监狱里结识了王波。
其实不能说是结识,我与王波的关系只能算是点头之交,毕竟在号子里,我是犯人,人家是人民警察,要是和我搭上关系那还了得。
我认识王波也是巧合。在一次出工的时候偷懒,正巧被路过的王波撞到,当时真是面如死灰,我以为自己要尝尝阎王的手段了。但那天不知是王波心情好还是刚破了案,他没有为难我,而是和我多聊了几句,询问下情况。
没想到我的名号他也听说过。文身大师许文煜,谁不知道啊,他当时说。

就此我当时揣测他肯定也知道些道上的情况,随后我们又聊了些其他的话题,他喜欢历史,我就说了一些关于刺青的历史,说到岳母刺字时他甚是激动,从那我就觉得这个王波天生就是个干刑警抓罪犯的料。
所以对于我们这种人,招惹到王波只能得到最坏的下场。
我对刘凯元说收买王波比登天还难,又说了一下我和王波所谓的交情,其实对刘凯元一点用也没有。他听完显然有些发怒,但更多的是惶恐。
在那个年代,说实话,黑白两道间很是复杂,有些人的关系网很广,所以平时打打闹闹的,不会惹出什么大麻烦,对于刘凯元这种大哥,平日里的派出所,基本等于自家家门。

不仅如此,据说刘凯元和济南警局的局长还有点关系。
本来这次事件中,刘凯元可以全身而退,但他忽略了,当时中央已经下达了死命令,要求全国各省对黑恶势力零容忍,要把黑恶势力连根拔起。
刘凯元似乎也是得知了一些内情才来找我的。从他的话里我隐隐听出,济南警方想借这次杀人事件,把他和胡海都给揪出来。
要是就罪论罪,刘凯元够被枪毙几次的,更别提这次又碰上王波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主。
我看着刘凯元担忧的样子,忍不住安慰了几句,毕竟我刚出狱的日子多亏有他帮衬着才熬了过来。临走前刘凯元说,许哥,要是我真出了点什么事,替我照顾好我女人。

我点点头,看着他走出了我的家门。几天后,警察就查到了这伙人头上,不过刘凯元跑了。
但我有了不祥的预感,刘凯元跑了,那这烂摊子总得有人收拾。果然,王波很快找到了我。

刘凯元派出去刺杀胡海的小弟,一个叫孙义山,一个叫李斌。一个是湖北人,一个是济南本地人。
两人都是二十出头血气方刚的小子,是刘凯元新收不久的小弟。按刘凯元对他们的话说,一,他俩是新人,得表一些忠义,愿不愿为大哥赴汤蹈火,二,他俩要是把事情办成了,刘凯元保证让他俩安全不说,还给他俩文身的资格。
当然,是找我文身的资格。甚至可以允许他俩文龙。
我见过这两人一面,都是青涩的面孔,个头不高,偏瘦,眼睛里边带着他们那个年龄特有的倔强和好奇。我想他俩加入帮派的时候,还不大明白帮派是怎么回事。
我也知道,这样的生瓜蛋子,最不会违背大哥的命令。
也证明了,刘凯元懂得怎么用人,三句两句,就把涉世未深的孩子给唬住了。
后来据知情人士透露,刘凯元派人暗中盯了胡海半个月的梢,摸清胡海的行事规律后,发现胡海只有回父母家时带的人最少。甚至有时不带人。
也许是胡海的父母,也看不惯儿子做的事。
所以刘凯元决定,让孙义山和李斌,在胡海回家时进行暗杀。也就是七月九号那晚。
按后来的交代,那晚孙义山和李斌,一人披了一件黑色雨衣,各手持一把火药枪,就像两个死神,闯入了胡海的父母家。
只不过两人当时并未得知胡海临时有事回不了家,闯入屋内后,发现屋内只有两位老人,正在看电视。孙义山和李斌收到的命令是干掉胡海,可胡海不在,两人以为算错了时间,准备在屋内等他,同时捆绑了两位老人。可等到后半夜,胡海还是没有回家的迹象,于是两人为了交差,开枪打死了胡海的父母。
两把火药枪,近距离攻击,威力十分巨大。两位老人当场身亡。
而孙义山和李斌,第一次杀人,不知是跟电影所学还是出于嗜血的兴奋,又朝死者身上补了几枪,留下一张字条才逃走。
看过现场的人说,两位老人的脑袋和上半身被轰成了马蜂窝。
一时全城震惊,震惊于死状之惨,也震惊于凶手的胆量,敢杀胡海至亲。而孙义山和李斌复命后,立刻被刘凯元藏了起来。
刘凯元似乎意识到事情不妙,打听了几日消息后,卷走了服装厂大部分的钱,带着孙李二人,说是去外地出差,其实是躲了。
至于为什么带着孙义山和李斌,自然是怕二人被抓,供出他刘凯元。可是,就算刘凯元能逃,在当时也逃不出国内。
警方很快就在宁波,查到了刘凯元的踪迹。

与此同时,刘凯元留下的烂摊子,差点要了我的命。

刘凯元躲出去之后,留在济南的小弟们可是吃尽了苦头。不仅要面对警方的盘查,还要面对胡海的威吓。
被杀了双亲之后,胡海的怒气直接指向了刘凯元的整个团伙。自然也包括我。
胡海找到我的时候,刘凯元已经跑了。他带人来我家把我团团围住,我看到他的人里边,还有刘凯元的小弟,看来是经不住打压,倒戈了。
他对我说,煜哥,我还是敬你的手艺的,只要你告诉我刘凯元在哪里,我就当没来过这儿。
可我想说也说不出来,只能告诉他真相,不知道。
他以为我是在包庇刘凯元,恶狠狠地说,那就别怪兄弟不客气了。
其实在他来之前,我早就准备好了两把砍刀,他要是敢动我,我就敢和他拼命。我见他走过来,便直接从沙发底下抽出了刀,一副拼命的架势。
他却笑了笑,没把我手里的刀当回事,继续往前走,我这才感觉到,道上人说的,胡海的那股压迫力,真不是吹的。他双眼通红,恨不得直接掐死我。
就在我以为要栽在他手里的时候,家门外边忽然冲进来一群人。个个亮着身上的文身,举着刀枪棍棒。
我和胡海都吃了一惊,几句话后才弄明白,这些人身上的文身,都是我文的,是我许文煜文身的拥趸者。
他们扯着嗓子喊,操你妈的胡汉三,你今天要是敢动煜哥一根头发,济南所有有文身的混混,就敢跟你鱼死网破!
我看着胡海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最后架不住这阵势,撤了人。我长吁一口气,没想到自己又靠着文身捡了一条命。
可我知道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刘凯元一天没有下落,我就一天没法安生。这群人走出去的时候,我心中不由蒙上一层阴翳,同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我还没收拾好屋子的时候,咚咚咚,又响起了敲门声。「又是谁啊?」

这次来的人是王波。
我说过,王波这人无论从长相还是想法上来看,都十分正气,自带一股霸气,不过和胡海的霸气不同,是一种光明磊落的霸气。
这种性格为他以后的从警之路,打下了良好基础,却也惹上了不小的麻烦,不过都是后话,暂且不说。他找我时还只是一个支队长。
看到我家里一片狼藉后,他大概明白了发生过什么事,并询问我需不需要帮助。我摆摆手,要是我和警察合作,那在道上也别想混了,光是想抽身泥潭这一条,凭我当时的能力都做不到,只能选择明哲保身,闭口不言。
王波也明白我的处境,他例行公事般问了一些情况后,笑呵呵地和我闲聊起来。
我担心他这是新学的什么审问手法,对话小心翼翼,回避着他的旁敲侧击。他问几个问题,就会若有若无地往刘凯元那边靠,也许是他还太嫩,不知早被我看透,最后问的话,都上句不接下句了,我给他泡的茶,也一口没喝。
最后他声色俱厉地说,许文煜,我希望你配合我们警方调查,我们已经掌握了刘凯元、孙义山和李斌的行迹,但我们这次的目的,不只是要抓到凶手,还要彻底扳倒潜伏在济南地下的黑恶势力!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否为真,依旧保持原话:「王警官,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恕难相助。」
他最后看我态度这样坚持自白,知道问不出什么了,又恢复了笑意,心知肚明地说:「得,许文煜,你够硬,可要是你以后再犯什么事,别怪我不提醒你,你曾有一个立功的机会,是你自己不抓住。」
我知道话说到这份上,王波是在给我一个台阶下,他总不能让我挑明了说,我许文煜确实知道刘凯元去了哪儿,可我要是说了,恐怕还没立了功,就得先被人弄死,王警官,你体谅体谅我的难处……
这是私话,而我当时要和王波讲的是官话,我说:「是,警官,我一定好好做人。」

但我又有些心中不甘,因为我对刘凯元和胡海这种穷凶极恶,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没什么好印象,要不是被逼无奈,我不想与这两人其中任何一个走近。多年的经历告诉我,都是披着羊皮的狼。
所以在王波走的时候,我送了他一幅图样,那是我画的一只鹰。鹰眼锐利,鹰爪锋利,从天空俯冲下来,雄姿摄人。

他拿着画看了一会儿,说:「好飒的一只鹰,现在这只鹰,要去把猎物抓回来了。」
他走后警方就实施了对刘凯元的第一次抓捕,但结果不尽如人意,还损失了一名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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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方顺着线索摸到宁波,确定了刘凯元的宾馆后,实施抓捕。

可是没想到刘凯元买早餐时,无意间从人们的谈话中听到附近警车变多的消息,心思缜密的他,直接选择了逃走。
警方抓捕时,只抓到了在宾馆中尚不知情的孙义山和李斌。且当时孙义山和李斌身上还携带着枪支,与警方发生了激烈冲突。
其中孙义山和一名刑警受了重伤,不治身亡。而李斌直接被判了死刑,审都没审。
至于逃亡的刘凯元,这下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但我隐隐约约觉得,他迟早要回来。因为他临走前和我说过,要是他真出了什么事,托我照顾好他女人。我把这层意思,也不经意间似的,透露给了王波。
其实不用我透露,了解刘凯元的人,都知道他很疼他的女人。

刘凯元也算个汉子,无论在外面干什么事,决不让自己的女人沾上一点。所以就算刘凯元逃亡失败被抓,也不会连累到自己的女人。
不过人心都是肉长的,更何况是拼命要保护的人,能忍住不告别嘛。
王波当下就控制住了刘凯元的女人,一面追查刘凯元的下落,一面等着他忍不住回来的那天。
可等了两三个月,一点动静也没有,其间王波以为我骗他,差点把我抓起来。

直到那天下午,有人敲我的家门,谁知我刚开半扇门,黑黢黢的枪口就顶在了我额头上。
尽管拿枪的人戴着鸭舌帽,看不清脸,但给人的感觉,毫无疑问,就是刘凯元。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有吃的吗。
第二句是,自己把自己绑上。
第三句是,我现在谁也不相信。
他就说了这三句话,然后把我绑在床腿上,当年那种大木床,死沉,一个人难以拉动。我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东西,问他话也不答,后来我怕他一怒举枪杀人,也跟着沉默了。
他吃了很久,很多,像要把这一辈子的饭都吃完。最后我问他,你回来干什么。
他沉声说,报仇,说他变成这个样子全是因为胡海,他要去弄死胡海。
我劝他放弃,并让他想想他的女人。提到他的女人,他忽然变得不再紧绷,扔给
我一条项链说:「煜哥,帮我把这个给她,告诉她我今天偷偷看过她了……」他失声了一会儿,又咬着牙说,告诉她,不用等我了。
我看他样子有种视死如归的感觉,拼命劝他自首,最后他也没回应,而是抱了抱我,拍拍我的肩膀,像我出狱那天一样,只不过话变成了「走了,兄弟。」
我被捆在床腿上,捆了一整夜,捆到第二天中午,王波来找我的时候。
「谁干的?」王波问。
我想起身,可腿麻得起不来,只能焦急地说:「快,去找胡海!」
王波立马意识到什么,也紧张起来。
「胡海?」
「对,刘凯元回来了!」

十一

我不知道刘凯元从我家出去的那晚干了什么事,总之第二天,警方在胡海的父母坟地旁的一棵树上,找到了被吊死在树上的胡海。
胡海被扒光衣服,吊死在树上,背后文的下山虎被人涂成了过肩龙。过肩龙,当时在道上背得起的,敢文的,只有刘凯元一个。
警方在现场,还发现了刘凯元遗留的帽子。
半月后,警方在福州抓到了刘凯元,刘凯元对指使杀害胡海父母,及杀害胡海的事实,供认不讳,虽如此,据说当时为了怕他不认罪,有四百多人愿意出来指证他这些年的罪行。
刘凯元被抓后,代表着济南最大黑恶势力团伙的土崩瓦解,也是反黑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警方后续抓了百余人,彻底打消了长期以来济南黑恶势力的嚣张焰火。
1996年,刘凯元被执行死刑,一代黑帮头目的生涯就此收场。
这是我做文身师时,经历的最大的一件事,记忆深刻,特此记叙。
后来我把刘凯元交给我的项链交给了他的女人,但没有将原话告之,因为我见那女人哭得伤心。而被吊死的胡海,虽然是受害者,可在一部分被欺压的人心中,死得大快人心。
这都不好评说,毕竟死者为大,只是胡海生前找人算过命,算命的说他死的时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他当时还很得意,觉得这种死法很难碰到,没想到…..

而1996年,刘凯元被执行死刑之前,我在探监室里见了他最后一面。
他的神态很平和,对即将到来的死刑没什么恐惧之感,他说他当年在茶馆差点被胡海砍死的时候,就已经死掉了,这些年活的都是赚的。
他最后露出背上的过肩龙,问我,你现在还文身吗。
我说文,但我已经和帮派没一点关系了,又犹豫着说,其实我从来不想和帮派有关系,我只是想文身。说完我笑了笑。
他点点头,也笑了笑。

 

雨燕

1998年我在洪楼开了属于自己的文身店。做了一年,到1999年,生意有了些起色,可以立住脚,实属不易。
而1999年可以说是我的一个转折点,发生了几件大事,不仅是关于文身店,还有一件关于我个人,这件事对我以后的人生态度,影响很大。

故事和雨有关。
刚巧,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外面天色阴沉,天气预报说有雨。可直到下午的时候,雨才开始落下来。
雨刚落的时候,先是起风,一些燕子低空飞过,等燕子消失了,雷声和大雨就到了。
看着大雨,我知道文身店里是不会来什么客人了,就给徒弟们放了假。
他们嚷嚷着要出去玩,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最后决定吃饭喝酒唱K。

计程车来的时候,他们询问了我的意见,我摆手表示不参与,随后计程车在大雨中绝尘而去。
其实年轻的时候,我也喜欢去KTV,那时KTV刚开始流行,十分热闹,社会上的三教九流都去捧场,渐渐的成为鱼龙混杂之地,各种各样的暗中交易也随之进行。
那时我年轻气盛,常常出入,直到发生了一件事,开始对那个地方敬而远之。
这也是我心中的一个阴影,不曾主动提起,因为一提起我就会梦见,那个被肢解得七零八落的女孩。雨还在下,一只雨燕挂在高处,被淋得湿透。

1999年八月的一个晚上,大雨倾盆,我准备关门歇业的时候,一个女人突然闯进了店里。
女人被淋得湿透,头发和衣服都在往下滴水,脚下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洼。我拿给她一条干毛巾,她接过后边拧头发边骂了几句外面的暴雨。
骂的什么我没有听清,但她脸上是乐呵的,熟练地说,煜哥,有烟吗。
这女人叫李静,名字很普通,可长相出众,身材也高挑,在附近的KTV工作,离我的店大概三条街的距离,她显然是跑着过来的。

因早年我在道上混过,接触过这些人,所以认识这个李静,并给她做过文身,毕竟文身还没有流行开的时候,大多数都是不良人群在文。我的文身技艺也是从这些人身上练出来的。
我和李静最开始从KTV认识,还要早几年,我经常和一些兄弟去喝酒唱K,那天来陪酒的小姐,其中就有刚开始上班的李静。
她像个精致的瓷娃娃,站在灯光迷乱的包间内,和一群吆五和四的男人中,不知所措。
与刚来的女孩一样,李静显得稚嫩,动作僵硬,笑容也僵硬。敬酒的时候脸红得说不出话,磕磕巴巴蹦出几个字,旁人还没有听懂,她就一口把酒闷了。让那准备逗她的人兴致大失。
如果换作我们以外的另一波人,也许就会对这个年轻漂亮又傻傻的女孩打其他的主意,可我们都是老江湖,经历过大风大浪,知道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道理。

于是大家放任她在包间里游离。她转来转去,被人搭理就一口把酒闷掉,然后憨笑,当时我想这小姑娘够倔的,也不知道是酒量可以还是在强撑。
后来证明她在强撑,转了几圈后,独自坐在沙发上,愣了一会神,紧接着哇的一口吐了出来。
我正好坐在旁边,看着这一口混合物,就涌在了我的腿上。
当时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她更是脸色发白,哆哆嗦嗦说着对不起。我才听出来,她口音不像本地人,但又听不出来是哪的。

后来负责小姐的「妈咪」闻讯赶到,上来就是两记耳光,啪啪,异常清脆,又刺耳。
「你是不是找死啊,知道这是谁吗?」被妈咪训斥,她立刻低下头去。
随后妈咪让她跪下给我道歉,要是不道歉的话,就从哪里来滚回哪里去。一听说会被辞退,她急了,慌张要照做。我们于心不忍,最终劝解。
后来得知,她从南方一个小城出来打工,无一技之长,别人看她长得标致,就介绍她到KTV工作,她听说在KTV陪人喝酒就能拿许多钱,没多考虑。
那天之后,她打听到我,并找来地方谢我。
「煜哥,我普通话说不好,」她说,「谢谢你!」
说完朝我鞠了一个大躬,又塞给我一盒糕点,一盒上好的宫廷桃酥。
我因为不喜欢甜食,当时就随手把这盒桃酥搁在一旁了,以至于后来我看到大火的穿越剧,总会想如果可以穿越回当时,我打开了桃酥盒,会不会如蝴蝶效应般,将命运改写,李静就能活着了吧。

李静家在南方一处闭塞山村,父亲早亡,母亲右眼有疾,走路都是斜的,能和弟弟长大,全靠别人善心,所谓吃百家饭。成年后听说外出打工可以赚大钱,李静便毅然决定外出打工,走时看着家里摇摇欲坠的泥墙房暗自发誓,等赚钱回来,一定先翻座新房,弟弟也好结婚。
她告诉我从家里出来那天走了十几里山路,到县城,穿的布鞋被磨透了,露出脚底,踩在路上凉丝丝的,到买了车票,坐上火车后才用塑料布把脚给包起来。等下了火车,塑料布里铺满了一层血渍。所以导致她后来特别喜欢胶鞋,耐磨。耐磨的还有性子,都是一路吃苦练的,得看人脸色,知道沉默。
她那些年没事就跑我这儿来,看我文身,或打个下手,有次她请我帮她也做个文身。
我问她文什么,她说就文个燕子吧,她小时候最喜欢和弟弟看天上的飞燕,觉得自由。
我便给她文了一只燕,在脖子下方,左边锁骨那里,正好穿衣可以露出,远远看去,就像她的心变成了燕子,飞翔着。

「煜哥,我可能今年年后,就不来了。」那天雨夜,她和我一支支抽着烟,看着店外的暴雨,突然说。我问她是否是钱赚够了,她说还差一点,我问她还差多少,她说还差几万,努努力,再接几单生意,到年底就差不多了。
我听完后沉默不语,因为她口中的生意,就是指皮肉生意。
那些年在KTV等娱乐场所工作的女孩,没有几个是干净的,或者说,想要在这些场所立足,没法子干净。一些女孩也乐意去做,因为来钱快,碰到出手阔绰的老板,也许就被包养了,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曾有一个家具厂的老板,就明确表示过要包养李静。李静不从,甚至惹毛了那人,造成不小的麻烦,也是从那时我才看清,李静不是个只认钱的女孩。

当时济南城两个老大,刘凯元和胡海相继陨落后,道上的格局和规矩被打破,一些登不了台的小混混开始活跃,但在严法之下,也只是敢小打小闹,欺负普通人罢了。
那家具厂的老板,找了一些小混混,天天堵在李静工作的KTV门口,搞得KTV没法正常经营,让李静成为众矢之的。
大家都认为李静要被辞退,不久后家具厂的老板却突然遭人绑了去。被谁绑去,又绑去了哪里,不知道,只知道过了两天才回来,回来时神情恍惚,脸上被人文了一只王八,从此变得老老实实,只做生意。脸上王八挂了一年,第二年才敢洗去。
也是从那以后,李静名声大噪,没人再敢提包养她的事,身价随之水涨船高。「煜哥,当年那王八蛋是不是你绑的?」见我沉默她又问。
我撇着头,说:「你都问我多少次了,真不是我,我就是个普普通通遵纪守法的公民。」
说完她和我都笑了。外面的大雨,把门店玻璃冲得明净清亮。
「煜哥,你想让我留下吗?」她突然说,慢慢把头转过来。我看到她眼里有些闪动,我沉默着,手里的烟无声无息地燃着。「你喜欢我吗。」她又说,露出在KTV初见时的那种倔强的表情。
「我……」我卡住一般,脑内一片空白。后来每次想到这里我都会问自己,为什么说不出来呢,为什么就说不出来那个答案呢?我到底在顾忌什么?

我看到她的眼神渐渐从期待变成受伤,像一头迷失的小鹿,找不到了家。我心中焦急,嘴唇蠕动着,不停打着腹稿:你留下来吧,我可以借给你钱,不要再做那种生意了,好好生活……
可一字也吐不出来,话都到了嘴边,就怕说出来让她误会,她是个要强的人,最受不来别人一副怜悯样。最后,我决定就算惹她生气,也要说,我刚要发声,她却先开口了。
「哈哈,开玩笑呢,煜哥,你能配上更好的人,起码要比我干净!」她说,并大声笑,把烟掐了,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推开门,「走了。」

她一头钻进了外面的大雨之中,顷刻不见了身影。
我呆在原地,脸被刮进来的雨打湿,冰凉。几秒后,我拿着伞也冲进暴雨中。
在大雨中,迷迷蒙蒙,我追着李静的背影,见她去了KTV的方向。等我跑到那里,远远看到KTV门口停了一辆车,打着雨灯,车窗里一片黑暗,一个女人正好从KTV里出来,因为离得远,又加上大雨,视线受阻,我看不清,不确定是不是李静,但那身影有些熟悉。
我想上前,却见车门打开,走出一个人,撑开伞,顺势搂住了女人,两人背向我,似乎在谈些什么,又似乎在做一些亲密的动作,最后我看见女人仰头笑了笑,然后和男人回到车里,绝尘而去。
我看着他们消失在视野里,许久,才撑开手里那把唯一的,没有送出去的伞,亡羊补牢般,试图掩盖住自己的狼狈。

那场暴雨持续了一整夜。第二天我得了感冒,一周都没有去店里。再回到店里,一切如常,只是如同不言而喻的约好般,李静没有再出现。因为习惯了李静下班后总会来我店里坐一坐,所以她不出现之后,总觉得店里缺了什么,虽说安静了不少,却也有些落寞。
又过去一周,在我慢慢习惯后,快把这事忘掉时,突然报出一条新闻:今日上午九点,警方在火车站的垃圾桶内,发现了几袋尸块。

20世纪90年代,正是中国经济大发展的时期,各个城市间的流动人口量很大,人们离开故土,踏上去他乡的火车,做着不同的梦。
尤其在很多落后地方,人们知道了外面更广阔的世界,出来打拼。
但这也造成了一定的社会问题,比如涌入城市的大量黑户。他们蜗居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里,过着躲避人口排查的「隐形」生活。李静就是其中之一,或者说,李静所代表的职业,那些小姐们,很多是孤身来济,无依无靠,来去都没有人知道,也没人会关心。
没人会关心社会底层的蝼蚁,何况已自顾不暇。
那段时间,常有KTV的小姐失踪的消息,陆续地,每个月都会有人说,谁谁又不见了,突然就不见了。也许是受不了妈咪的压榨,跑了,也许是投身去了其他行业,也许是找到了金主。大家都见怪不怪,但那年七月份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一个猪户在化粪池里发现了一具女尸,后经查实,死的正是附近KTV的小姐。
也许,她们是真的消失了。

看到新闻后,我心中莫名咯噔一下,忍不住去想李静,那个暴雨夜,KTV已经关门,她为什么还要回去?那个接她的人又是谁?我越想越坐不住,因为依李静的性格,不管碰到什么事,三天过后准又活蹦乱跳的。她半个月没有来找我,有些不正常。
下午时我找到李静所在的KTV,可她的妈咪告诉我,李静没有来上班,也没有请假。
我知道李静住在哪里,离KTV不远,步行大概十五分钟。等到了地方,我又觉得以自己的身份,不至于这样揣揣不安地去关心人家,也许她已经有了正经男朋友,不做这行了,或者回老家了,我胡思乱想着,在门前徘徊了好一会儿,最后被李静的舍友看到才硬着头皮进屋。
李静的舍友告诉我,从离开我店后的那晚,李静就没有回过宿舍。她们告诉我李静可能回老家了。可我心中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我想起那些消失的KTV小姐,和那条新闻。因为我看见她的东西都还在,要是回老家,怎么会不收拾东西就走?

同时我想起那个夜,暴雨,雷电……心乱如麻,并且有一个声音不断地提示我,它说,李静失踪了,李静,和那些女孩一样,失踪了。
到派出所报案的时候,我了解了那条新闻的大概,一个年轻的干警和我说,火车站的清洁人员,在清理垃圾时,发现了几袋尸块。尸块由几个黑色的塑料袋装着,起初清洁人员并没有怀疑,因为火车站人流密度大,相应的垃圾产量也大,什么样的都有,但之所以产生怀疑,是因为这袋垃圾散发出的腥臭味,实在太刺鼻。清洁人员清理的时候,出于厌恶,就用铲子铲了一下。

没想到,这一铲把其中一个袋子划开了小口,从里面露出几根手指。
袋子里面全是尸块,经过拼接,发现是一个成年女性的四肢,被一刀刀剁成了小块。所以这是一起抛尸案,且凶手手段残忍,毕竟分尸,普通人是没有那个胆量的。
根据法医推测的死亡时间,和我的报案,时间之巧合,让警方有理由怀疑,尸块的主人是李静。可当时外来的打工者众多,流动性很大,警方的DNA数据库,难以覆盖全市的真实人口,又加上李静本来就是外来黑户,所以被发现的尸块,也无法证明确是李静,暂时成了无名尸。
我自然不愿相信那是李静遇害,并在心中默默祈祷,李静只是家中有急事,回南方老家去了。
但火车站和汽车站,都没有李静的购票记录。警方又联络了李静老家那边,得知李静并没有回去。那个最坏的猜想,开始在我心中逐渐膨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在那个年代。监控并没有普及,警方调查多是靠走访和调查取证,怎么想,都是我嫌疑最大,因为李静最后去见的人是我,而且我和李静平日多接触,犯罪动机比较多,贪财好色之类,也许早有预谋。
我一时百口莫辩,以「如果我是凶手我会亲自去报案自投罗网吗」这种观点,积极配合调查。
我不断地,仔细地回想那个雨夜,李静有什么反常之处。我想了许久,最后那些话有些反常,但反常之处,并不是与案子有关的反常。

总之我确信,她不会突然就消失。也心存侥幸,找到的只不过是一些四肢而已。1999年是个特别的年份,济南泉城广场刚刚落成,而香港回归的喜悦还弥漫在济南城。山师路、和平路两旁的街店里放着任贤齐的歌曲,整个济南散发着一股浓浓的港味,仿佛世界统一的伟大愿望已经达成,大家处在一种醉生梦死的平和之中。
其中刚退休不久,家在历城区的刘斌,就开始早早过起了养老的生活。每天的主要活动就是钓鱼,拿着渔具和马扎,下午凉爽时分,到家附近的小清河岸垂钓。

刘斌不是一个爱凑热闹的人,垂钓更是需要心静,所以他总是远离岸边众多垂钓者,去找一处僻静的地方下钩。把钩子甩入水中,然后拿出带来的书,坐在马扎上,戴着老花镜读起来。
这天下午,刘斌如往常一样找了一处僻岸垂钓,但钩子下去不久,刘斌就见鱼线绷紧了。
他以为是钓了大鱼,可无论怎么用力收线,那钩子仍死死沉在下面。

刘斌以为钩到石头了,有些麻烦,搞不好要割线,但又不死心,

就找了附近的年轻力壮的小伙帮忙,看看能不能硬抽出来。
小伙握紧鱼竿,先用巧劲试探,发现动了一点,然后逐渐加力,最后鱼钩嗖地跃出水面。
两人大喜。可随后又迷惑了,因为鱼钩上还挂着东西。刘斌扒拉了几下,发现那是一块布,布下面还有一块肉,刘斌看了半晌,越看越眼熟,想起自己女儿的衣服,好像也是这样的布料…..
警方最后从小清河东段的一处支流,打捞起了一副躯体,也是由大号黑色塑料袋包裹着,其中填满了碎石,应该是防止浮起。躯体无四肢,无头,仅附着一件衣服。经法检,为女性。
打捞现场我也去了,当看到躯体身上的衣服,与锁骨上的那只燕子时,我心中某一处彻底崩塌了。那件衣服,正是那晚李静穿的,一件红色的长裙。
至此可以确定,被分尸的人,就是李静。

我一时无法面对这个结果,遭受打击太大,生了一场病,变得越来越颓废,文身店也关门歇业。不久警方找到我,他们要我想想,有没有落下什么细节,于是我翻来覆去地想那晚的情景,最后我想到在KTV门前看到的,那个我不想确认的身影,那是李静吗,走进车里的人是她吗,我反复问自己,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要心存侥幸吗,那个在男人怀里大笑的人,那个侧脸,不是李静是谁,哪怕看不见,只要她站在那里,你就能感觉到,而现在,你还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吗。最后我对警方说,那晚我还看到了一辆车,和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是谁?

在我的文身工作室刚成立时,有个叫陈云峰的找过我,表示愿意出资,与我合作。我看出来他只是想利用我的名气来赚钱,因为我当年混社会积累了不少的人脉,尤其是在陈云峰所处的餐饮业,有些朋友。他的心思压根就不在文身上。
所以我果断拒绝了。我记得被拒绝的时候,陈云峰的脸色很难看,是那种想要发作又不敢的表情。所以我对他没什么好印象。
后来事实证明此人确实是个人渣。
陈云峰出身贫寒,家在济南周边的一个小村子里,父亲嗜赌成性,母亲在他十五岁那年跳了河。跳河的时候,陈云峰在和别人打架,因为玩的时候捡到五角钱,他在和其他孩子争夺,等陈云峰打倒了对手,抢过那五角钱的时候,村头有人跑过来喊他说,陈云峰,你妈跳河了。

陈云峰立刻赶到村头西大坝,看见母亲被人打捞上来,像一条死鱼,翻着肚皮。
其实在陈云峰抢钱的时候,他看见母亲朝村头的大坝去了,母亲也看见了他,两人短暂地对视了一眼,陈云峰以为母亲是又要去隔壁村的姥姥家借米。
后来母亲被埋在田地里,上面只覆盖了一个矮土堆,陈云峰抢来的那五角钱,又被父亲抢了去,同时挨了一顿打,像打母亲那样。

母亲头七那天,陈云峰被醉酒的父亲赶出了家门,并被要求挣钱,供其赌博。
陈云峰离家后,凭借自己的心狠手辣,渐渐在济南道上混出点名堂,算是一个混混小头目。可他没有回过一次家,过年也没有。

济南打严那会儿,陈云峰就看清了形式,快速撇清一些关系,又利用自己的积累,开始混迹餐饮业,俨然成了一个有模有样的商人。
事实证明陈云峰是明智的,且相当有头脑,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但童年经历令陈云峰心中始终有一处布满阴翳,那就是家庭。家庭不幸给他造成的创伤,使得他的心理有些扭曲,有传言,被陈云峰找过的小姐,都觉得此人很变态。
这在妻子王秀芝身上得到了证实。

王秀芝是济南昌平纺织厂的女工,遇见陈云峰那年才十九岁。彼时陈云峰已小有所成,穿着得体,谈吐温柔,又加上其模样俊朗,且出手大方,很快就迷住了王秀芝。
乍听之下,像一个灰姑娘遇到白马王子的故事。
王秀芝就是带着这样的幻想,于20岁生日当天,接受了大自己十岁的陈云峰手里的玫瑰花和钻戒。戴上钻戒那一刻,王秀芝以为自己找到了正确的归宿。

婚后初期,陈云峰并没有表现出异常,甚至可以说是模范丈夫,对王秀芝疼爱有加,不仅让她辞掉劳累的工作,还为她开了一家花店,这在当时,可是十分时髦,浪漫。
王家对这个女婿也很满意,王秀芝父母的大部分花销,都从陈云峰账上走。
这也成为陈云峰日后在家里展现出暴力的一面时,王父王母想要保护女儿时的无力短板。
习惯了锦衣玉食的人,受不了再去过贫苦日子的落差。
陈云峰第一次打王秀芝时,王秀芝以为他只是心情不好,但接连几次挨打之后,王秀芝渐渐发现,陈云峰所维护的得体的表面之下,其实是溃烂的。
陈云峰喜欢先用绳子勒住王秀芝的脖子,然后再用皮带抽打王秀芝。
这样,被勒住脖子的王秀芝,双手挣扎于绳子而无法阻止皮带的抽打。
又或者,陈云峰会用手掐住王秀芝的脖子,然后迅速用膝盖撞击王秀芝的肚子,毫不留情。其剧痛非一般人能忍受。
所以往往,王秀芝是在窒息和阵痛中昏厥过去。

后来王秀芝总是戴着围巾,因为她脖子上,总有一条消不去的淤痕。
至此,结婚仅一年,22岁的王秀芝,关于灰姑娘的梦彻底破裂,可自己的命脉已经被虚伪的白马王子所掌握,陈云峰威胁过王秀芝,要是她敢离开,她们王家将在济南不复存在。
所以在长久的折磨之下,王秀芝的精神和身体都出现了一些问题,陈云峰也渐渐意识到,要是继续这样下去,王秀芝可能会死在自己手上。

其实,对于王秀芝,陈云峰还是有感情的,他曾一度以为,娶了王秀芝就可以弥补自己心中关于家庭的那块伤口,可他低估了从这伤口中进发出的力量。
他无法控制自己停下这种伤害,他甚至想过自杀,和妻子王秀芝一起,像母亲当年那样,投河自尽,但最后王秀芝把他劝了回来,因为王秀芝也不想死。
就此问题似乎陷入了僵局,怎样才能既可以发泄,又可以不伤害自己的妻子呢。
陈云峰想了许久,直到一次去KTV,看到了那些恨不得贴在客人身上的陪酒小姐。

那时候,能开得起奔驰的人是少数,在1991年,有一款S级奔驰W140上市,因造型四四方方,俗称虎头奔,可谓是一时豪车。
而陈云峰,就有这样一辆虎头奔,很扎眼。据我仔细回忆,那晚停在KTV门口的,就是一辆类似虎头奔的车。我说过,被陈云峰叫过的小姐,都说此人有些变态,喜欢在床上虐待她们,但给的钱多,其中有一部分就是封口费。不过私下里,在那个圈子,陈云峰被叫作变态佬。
得知虎头奔的消息后,KTV一些和李静亲近的姐妹,纷纷匿名向警方反应此事。
警方很快成立秘密调查组,开始监视陈云峰。
最终耗时两个月,警方终于发现了陈云峰的蛛丝马迹,不仅在陈云峰的虎头奔后车厢里发现了血迹,还在一次伪装的醉酒谈话中,让陈云峰不小心说漏了嘴,他说:「我曾玩死过一个婊子!」
婊子,就是陈云峰给李静的称呼。在他眼里,KTV的坐台小姐,都是婊子。警方很快实施了抓捕。
经过一周多的审讯,陈云峰最后认罪,承认杀害了李静。
1999年八月的某一个夜晚,大雨倾盆,我正准备结束一天的工作,一个女人突然闯进了我的店里。女人被淋得湿透,头发和衣服都在往下滴水,脚下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洼。
我拿给她一条干毛巾,她接过后边擦头发边骂了几句外面的暴雨。
骂的什么我没有听清,但她脸上是乐呵的,熟练地说,煜哥,有烟吗。我给了她烟,和她一起抽起来。
这个和我抽烟的女孩叫李静,在我店附近的KTV里工作。因早年我混迹社会,在一次KTV喝酒时帮了这个女孩一把,一来二去,我们就熟悉了。
我以为这个女孩会在这种糜烂的生活里越陷越深,可她没有,她只想赚够钱,回去给家里添置房子,可以让弟弟在村子里出人头地。
因为她喜欢燕子,喜欢燕子的自由,所以我给她文了一只燕子,也希望她可以像飞燕一样自由,不用被这糟糕的社会所摆布。
可她最后还是没有逃脱残酷的命运。
我们吸完烟后,她告诉我自己的目标就快达到,年后就可以不用回来了,然后一头冲进了暴雨中,像宣泄一样,像挣脱一样。
但她没有回去宿舍,因为她好似落了什么东西在KTV,所以又在雨中折回了已经打样的KTV,取到东西后准备回宿舍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服。可她不知道,在KTV外,暴雨之中,夜醉晚归的陈云峰,正好看见了这个年轻漂亮的女孩,最主要的,这个女孩是一个KTV小姐。
KTV小姐就是婊子,就是陈云峰的猎物。
据陈云峰交代,那晚李静起初不同意跟他走,他开出高价,李静仍然不为所动,他就从钱夹里取出刚要回来的帐,足有三四万,两叠,扔给李静,他说李静看着钱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漠然点了点头,回KTV取东西去了,让他在外面等着。他说他当时吃定了她,因为能看出来,面前的女孩很需要钱。有钱能使鬼推磨。
随后回到家,他就实施了虐待,李静有过好几次反抗,但都被他和王秀芝夫妻二人所制服了。
王秀芝帮着丈夫,将这个女孩控制,供陈云峰享乐和发泄,整整一周多。王秀芝知道这是罪恶的,但她更畏惧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疼痛。
最后陈云峰说:
「我用手掐着她的脖子,看她窒息过去,翻着和死鱼一样的肚皮和白眼,就兴奋到了极点。」
李静死在了窒息之中。是被陈云峰活活勒死的。
勒死李静后,陈云峰冷静下来,恐慌也随之到来。
最后陈云峰和王秀芝决定抛尸。按陈云峰的逻辑,因家离火车站很近,而那里的垃圾基本是最早被清理的,所以将李静的四肢,剁成小块,装在垃圾袋里,扔在了火车站的垃圾箱内。
又为了迷惑警方,将李静的躯干扔在了十几公里外错综复杂的小清河流域一处隐蔽支流里。而李静的头,则被扔进了荒山。最终警方也没有找到。
至此,一宗骇人听闻的,变态凶杀案终被破解。主犯陈云峰被判处死刑,从犯王秀芝,因参与分尸和抛尸,情节严重,造成社会影响恶劣,被判十一年。
判决出来后,我把判决书烧给了李静,并去了李静家乡一趟,见到了她的母亲和弟弟,把李静存的钱交给了他们。我把钱留在和他们一样破败的家里,然后像个聋子一样走了出去。
回来以后,我再也不去KTV,也不吃桃酥。

但我每年都会买一盒桃酥,和李静送给我的那盒一样的桃酥。每年将里面的旧桃酥,换成新桃酥,就好似李静每年都会给我送来一盒。
桃酥盒上,还被我嵌了一张照片。
那是李静第一次放长假,每天和我们混在一起,我们带她去千佛山,去看各大名泉,去百货大楼买漂亮衣服,去芙蓉街吃美食,最后在大明湖合了第一张,也是唯一一张照。
照片上李静笑得很灿烂,脸上还稍显稚嫩,像个充满活力的小女孩,皮肤白皙,锁骨上有一只飞燕。
我想象着这只燕子,在它最后的时刻,被陈云峰的手压在下面,它要飞往的天空,所有的寄予和希望,都破灭了。

大雨还在下,我被淋得湿透,徒弟们的车已经从视野里消失,我立在原地,恍惚间又回到二十年前的那个雨夜。我叹了一口气,准备回店里,可转过身,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愿望,会不会,就在下一秒,一个女孩就从背后朝我冲过来,抱怨这场暴雨,同时向我要烟。我等了四五秒,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回过头去,身后除了街道什么也没有。
我望着当年李静经常来的方向,想要试图穿透雨帘,再次看到点什么,我凝视着,慢慢地,我似乎看到了一只燕子,站在高处,在暴雨之中,雨帘的后面,也看向我。那双眼睛里面,突然流露出一些我当年读不懂的东西,我蹲在地上,记忆中的一部分,变得混乱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燕子消失了,暴雨也停止了,我重新站起来,混乱的记忆不见了。
我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大街,夜已经很深了。我回到店里去擦干头发,不然明天会感冒。拉门的那一刻,似乎按下一个清理开关,我感到轻松许多,我没有这段记忆,我告诉自己,暴雨夜KTV门口的车和李静,是另一个人提供的信息,是另一个人冲进了暴雨之中,追着女孩的身影,想要对她说:我可以借给你钱,可以和你一块回家给弟弟盖房子,你留下来吧,我不嫌弃你,我喜欢你…..
是另一个人,而非是我。我不断对自己说,现实中的你没有开过口,也就没有过拯救她的机会。你可以相信。

 

度过坎坷的1999年,我终于把文身店开到了第三个年头,迎来最特殊的一年,2000年。
2000年可谓一个伟大的年份,站在二十世纪的末尾,拥抱人类的第二十一个伟大纪元。

而我却对这些感觉迟钝,除了更加忙碌,不再入不敷出外,我的生活在新世纪里略显呆滞,和我的脸一样,睡眼惺忪,干干巴巴。不过我是个安贫乐道的人,可以坐在泉城广场上看半天的喷泉和雕塑,或者看看鸽子。说到鸽子,其实我很喜欢这种小动物,有灵性,咕咕咕,咕咕咕,和人打呼噜一样,不过比起外形,我对它们的血液更感兴趣。
不是我有暴力倾向,是鸽子血有些神奇,您可能听过,文身里有一种,叫隐形文身,文过之后,皮肤上并不显图案,只有喝过酒或剧烈运动后,血液流动加速,文身图案才会显现出来,十分神奇,也十分神秘。

而这隐形文身,传统的做法,就是用鸽子血混着点朱砂和白色颜料去文,其实达不到隐形那么夸张,只是颜色偏浅,线条淡红,血液流动加快时,线条就明显了,很有趣。原理也简单,只不过是皮肤变热,色深,疤痕突出。

不过,我曾做过实验,按照这个原理,用其他血或者直接空针割线,结果都达不到鸽子血那样奇特的效果。所以我觉得鸽子特别迷人。
但我没想到,这种罕见的鸽子血文身,会在新千年,让我碰到。

2000年元旦那天,全国人民都在等待晚上十二点的钟声响起,钟声一过,在十二点之前出生的所有人,都跨过了一个伟大的时间点,走向新的时间线,是真正的千年一遇。
那天济南的各个学校也弥漫在世纪之交的喜悦中,元旦晚会更是有史以来最隆重的一次。当时我三叔家的孩子,我的堂弟许文烨,在读大二。
许文烨和我的感情不错,小我七岁,打穿开裆裤就跟我亲近,上小学时被我带着满街跑,混迹各个游戏厅和台球厅,上初中时长开点个子,就跟我在那一片称王称霸,没少跟人打架,每次打架被逮到,我俩都要被爷爷家法处置,屁股上挨板子。一挨板子我俩就比赛,谁先喊疼谁怂包,结果第二天屁股肿得裤子都穿不下。所以是「切肤之交」。
元旦吃团圆饭,我去学校接徐文烨回家。放假,陪家人买东西的多,文身的少。我和家里关系不好,却是很想念堂弟。到达时大概快五点,学校里非常热闹,元旦晚会五点半就开始,那会正是陆续进场的时候。

我找到许文烨,本想在外边等他晚会结束,结果他硬要我陪他进去。场内人山人海,我和堂弟找到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一边聊天一边看节目。我俩都不是喜欢热闹的人,坐在陌生人堆里就浑身难受那种。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节目看个大概,没什么新意,就是打出来的主题唬人,「二十一世纪新人类首场会演」。不知道的以为地球刚刚毁灭重建呢。两个小时后,我看着节目单,到底了,准备拉着许文烨走,可他神秘一笑说,别急啊,今天让你开开眼。我看场内的人也没动,似乎还在等,我带着看好戏的期待又坐下了。主持人立马报了一个特别节目,什么什么舞,我没听清,但看来是设计的一个小惊喜。台下男生们瞬间情绪高涨起来。
只见一个身着蓝白汉裙的女生上台,一头乌发披散在背后,头顶似乎还编着花环,筝乐一起,下面瞬间安静,连一直不屑的许文烨也屏息凝望,女孩舞步舒缓,跟着音乐一起一动,那音乐有些悲,不一会儿就把我带进去了,情绪随女孩的起伏而起伏,似乎她坠下了悬崖,坠到一半突然被一双手抓住,她欣喜着,以为得救了,可随着时间流逝,那双手上的力气一点点消失,最后,她坠入谷底。舞毕,台下掌声雷动。那女孩跳得确实惊艳,把人跳了进去,有真本事。我看许文烨鼓掌最卖力,心里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他喜欢人家。远远看台上的女孩,尽管面目模糊,可那身姿就是一个美人雏形,自然把小子们引得神魂颠倒。

只是我没有想到,这种校花级别的人物,竟然跟许文烨很熟。晚会结束后,许文烨拉我到后台,找到了那个叫王梓寒的女孩,没话找话说了几句。我明显看出女孩是在配合他尬聊。王梓寒论长相,在我经眼过的花容里,也能数一数二,有点像年轻版邱淑贞,眼睛美。
可就是这样美丽的女孩,别人心头白月光般的女孩,却逃不过命运的摆弄,下一次再见时,她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世纪之交的2000年发生了很多事,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珠宝大案和华仔在济南的演唱会。两者虽无关联,却在我的经历中被画上了连接符。
那是三月份,我在小吃摊吃面的时候,看到电视里播报花园路那边的一处富宅被抢了,大量珠宝和少量现金失窃,富宅的主人还受了重伤,在医院昏迷不醒,有生命危险。警方抓到两个嫌疑犯,但珠宝始终下落不明,正在呼吁市民们积极提供线索。

我旁边一个边吃面边揩鼻涕的人呼着热气说:「活该被抢,谁叫他们这么有钱!」那时我还不知道什么叫仇富,但看这人吃完面还顺走几瓣蒜的行为就同意不来他的观点。
这条新闻播了两分钟,又切到另一个采访画面,这下摊上的人都钉眼了,那不是刘德华嘛。华仔说,他的新世纪巡演,第一站将在济南省体举行,五月份。
大家都兴奋了,连捞面的老板也停下手里的活,看得津津有味,又和大家讨论了几句。结果那碗面煮过了,软绵绵的,有些膨胀,被丢进了垃圾桶。

我吃着面条,看着华仔的油头,想起许文烨也这样梳过,嘚瑟了好一阵儿,最后被我三叔摁到理发店剃了个秃瓢,贼丑。可我觉得要是华仔剃个秃瓢,也能帅到掉渣。
演唱会的消息播出不久,许文烨就屁颠找到我,问我能不能帮他弄到两张票。那票当时有价无市。我说可以是可以,不过为什么要两张,难道是想和我一块去?他说谁要和你一块去,我要和王梓寒一块去,王梓寒也喜欢刘德华,哥,我已经答应人家了,我能不能追到女神就看你的了。我的压力陡增。
过了一个月,我七拐八拐,找到当年道上的一个兄弟,已是玉泉森信酒店的大堂经理。那兄弟告诉我,华仔来济南就落在他们酒店,给了我三张内部票,又说我到时去酒店,说不定还能近距离见一见华仔,要个签名什么的。妥,我给他在腰上免费文了幅「仙女托桃」,壮阳补运。随后拿着刚到手的三张门票,兴冲冲去找许文烨。那天学校好像严查,我又是晚上到的,门口警卫看见我身上的文身,就把我拦下来了,不许我进校,但可以帮我叫出徐文烨。

于是我就在门口等着,和人扯了几句,点了根我的玉溪,我看他喜欢,就递给他了。就在这时,看到几个学生匆匆朝远处跑来。

那同学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吁吁说,「警卫,文体楼那边,有人,有人……
「有人干啥了?」
「有人跳楼了!」
我和警卫赶到时,已经围了很多学生,一看警卫来了,学生们立马闪开一条道。警卫一边打急救电话,一边上前查看。我在后面跟着,看到地上躺着一个女孩,刚看清,那边电话也通了,声音打战,可我无心听他说什么,只是看着女孩的样子心生一股急寒。

女孩侧躺着,眼睛大睁,表情惊恐,从铺在脑后的长发里流出一摊血,因为下坠的冲力,上衣被顶上去,露出下半腹部,肋骨似乎有些变形,一动不动。看得人揪心。
更具冲击的是,我慢慢认出来了,她不就是上次跳舞的那个女孩,王梓寒吗。我打了一个激灵,意识到什么,立刻抬头看去,果然一眼就看到了前方的许文烨。他面无表情地站在人缝后,空洞的目光穿过来,落在地面上。
我一时慌乱,下意识回避这目光。我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轻轻覆盖到女孩身上。不多时救护车已经赶到,医护人员跑了过来。王梓寒顺势被放到担架上,一抬,从我外套里滑出三张门票。
那天晚上回去,我和许文烨一路无话,他眼里呆滞,死死抓着那三张门票。而我却在想另一件事。

文体楼是舞蹈系学生平时练特长的地方。五楼的走廊上空有一根长长的铁丝。起初是拉在走廊上空准备用来架根电线的,后来通了其他电路,废铁丝就被学生用来当晾晒绳用,平时打扫卫生的抹布也挂在那里晾晒。
王梓寒那晚如往常在五楼的舞蹈教室练舞,只不过那晚轮到王梓寒打扫卫生,所以她练完舞后,去取抹布。

这根铁丝固定得比较高,又靠外,几乎是和护栏垂直上下,所以学生一般都用挑杆晾晒,但警方在现场并没有找到那根挑杆,现场只有一个向里翻倒的板凳,所以警方推断,王梓寒有可能因为没有找到挑杆,就搬了一个板凳,踩着上去,伸手去够抹布,结果没有踩稳,前倾不慎导致板凳滑倒。因为距离护栏太近,加上板凳的高度,当时王梓寒的身子大半高出护栏,于是,王梓寒如只蝴蝶般从五楼翻落下去。
其实这事要放到如今的监控时代很好解决,可惜当时文体楼上并没有逐层安装监控。
警方继续调查,访问王梓寒的同学,有两位位匿名同学提供了重要信息。
第一位同学说那晚路过文体楼的时候,看见许文烨上去文体楼,还打了一个招呼,接着几分钟后,就发生了坠楼。
第二位同学说那晚在文体楼,去上厕所,路过走廊时看见许文烨和王梓寒似乎发生了争吵,两人脸色不大好,等她从厕所回来,王梓寒已经坠楼。

与此同时,传来消息,在王梓寒身上的提取物中,检查出了许文烨的指纹。并且是在肩背位置。
一时间,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许文烨。他被列为首要怀疑对象。
许文烨的解释是,他当时去文体楼找王梓寒,是想告诉她等下一块吃晚饭,上楼时正好碰见熟人,也就是第一个作证的同学。至于指纹,是他在走廊碰见王梓寒时,看见王梓寒正搬着板凳上楼,他想恶作剧,吓她一下,就溜到后面,拍了她的背,恶作剧结束后,他告诉王梓寒等下一块吃晚饭,然后走下文体楼,回图书馆取东西,途中,王梓寒坠楼。

至于是否在走廊发生争吵,许文烨说两人确实有几句不合,因为王梓寒在校内有许多倾慕者,他因为上午一位男同学有些吃醋,就一时脑热说了几句生硬的话,王梓寒听罢不大高兴。
这个解释很暧昧,没有证据能证明许文烨所说为真。他被拘留了。

许文烨被拘留后,三叔吓坏了,不止三叔,许家都吓坏了。大家聚在一起,一筹莫展。
「文煜,你想想办法,能不能先把小烨领回来。」我父亲说。
我摇摇头,他是作为谋杀案的首要疑犯,不是一般的行政拘留。
难得许家聚在一块,母亲做了一桌子菜,却没一个人动筷,都没食欲。我和三叔喝了几杯,直到他脸颊泛红,眼里流光,他握着我手说:「文煜啊,你觉得小烨是凶手吗?」
我没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难道你不相信他?」「信,我信,可是…..」

「信就没有可是,连你这个做父亲的都不信他,就没人会信了。」我说。那顿酒喝的全是苦味。
王梓寒死后,校园里的氛围异常低迷,有同学组织了怀念王梓寒的活动,但等大家想要去王梓寒家慰问时,却都不知道她住在哪儿,出事后,只有一个有些痴呆的中年人代表王梓寒的家长来过学校。大家才慢慢意识到,这位光鲜的校花背后,似乎并没有那么美好。
作为疑犯,许文烨的名声在学校也是一时臭极,都知道他是王梓寒的追求者,平日里与王梓寒走得近,因为吃醋,纷纷有人说这是情杀。

我跑了好几次学校,那些老师见到我都有点不耐烦,后来连校长都改变了态度,从一开始坚决维护许文烨的清白,到和我说,徐文烨已经成年,应该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而且对许文烨的教育,其家长也有一部分责任。
至此我意识到,校方可能也没办法帮我把许文烨先从拘留所里捞出来。我决定从我那晚看到的一个疑点入手,调查一下,没准能给警察提供一些线索。
那晚,我在给王梓寒披衣服的时候,敏感地看到女孩背部,肩胛下部,似乎文了什么图案。
当时我停了几秒,那图案神奇地一点点变得清晰,最后成了一张微笑的狐狸脸。
我后来冷静想了想,这是一个传统的技法,就是用鸽子血混上一点朱砂和白料文刺,来达到平时隐形,热血显形的效果。这样的文法很少见,也很神秘,古时会有人用来文一些重要机密在身上,而当时以我所知,济南文身师傅里,做这种文身的,只有寥寥几个。

这种文法加上这只狐狸头,我很快就想起一个人,一个消失了很久的人。

20世纪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那几年,正是济南帮派的辉煌时刻。其中有两个人在那个年代一步步走上老大的地位,一个是城东的刘凯元,而另一个就是城西的胡海。
刘凯元还没有崛起的时候,那时见到胡海,不管是不是他的人,都要尊称一句海哥。甚至拍马屁的,都叫海爷。有什么事两边解决不了的,也请胡海来主持谈判。
所以,胡海的势力之大,各处影响。

但我要说的不是胡海,而是他当时的女人,赵梦。
赵梦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美。美到令人觉得一些港星站在她面前都会黯然失色。胡海在她跟前更是个矬。至于她怎么跟了胡海,据说也是苦命人,从小颠沛流离,后来被胡海救过命才委身其旁。胡海对赵梦很好,手下的生意都让赵梦管。赵梦也有手段,打理得井井有条。
当时有人跑去跟胡海,就是想多看看赵梦,喊声嫂子。实不相瞒,当年我也喜欢赵梦,经常去赵梦开的歌舞厅,和几个年轻气盛的伙伴,在人群里寻赵梦的影子。
有时喝醉酒,还跟赵梦扯皮,她也不赶我们,反而被我们逗得咯咯直笑,后来我每次看到笑如银铃这几个字,就想到赵梦,不只是声音,还有样子。

不过,当时我喜欢赵梦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文身。赵梦背上有一个很出名的文身,白狐。那是我第一次见鸽子血文身,每次赵梦喝完酒跳舞,那半裸的背上就一点点显现出一只白狐,白狐美,也媚,笑意盈盈的,在暧昧的灯光里,不知看漾了多少在场男子的春心。
蒲松龄写的,人间无此殊丽,非鬼即狐。大抵是当时赵梦。
而这种文身技法,也让我着迷,磨了好久她才肯教我,可到教的时候,我却后悔了,因为这鸽子血文身,是一边切割鸽子,让它的血滴下来,一边文,因为鸽子的血液凝固时间只有几秒,需要快文,所以整个过程鸽子就一直被切割,被放血,很残忍。

我学会之后自己试了几次,就再也没这么文过。但是,我往后见到的所有鸽子血文身,都不及赵梦身上那只白狐栩栩如生。就像那只狐狸,长在了她身上。
那几年,赵梦凭借自己的美貌和胡海的势力,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名下不止有歌舞厅和赌场,还涉及地产业和医疗。而且这么多生意,她都能打理过来,心思极细。
更厉害的是,1992年胡海出事后,赵梦事先就嗅到了味道,先一步偷偷把那些涉黑的生意都划到了胡海头上,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不仅如此,还揭发了胡海帮派的一些所作所为,有立功表现。
真是张无忌他妈口中的,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

那之后也让我对美人的形象有了新的认识,有些花朵,只可远观,不可贪香。
胡海死后,替赵梦背了所有的黑锅,他那些散落的手下,扬言等打严风头一过,就要教训教训这个女人。可这个女人,没给他们机会,出事后,直接销声匿迹了。
而当我从王梓寒身上看到那只狐狸头时,就有预感,她又出现了,或者说,她一直都躲在暗处。因为当年,赵梦涉及那么多黑业,手下也有一批人为她卖命,其中心腹身上都有一个文身标志,就是鸽子血文身,微笑狐狸。

我想知道王梓寒住在哪儿,直觉那里有一些关于神秘文身的信息。至于这文身和她的死有无关系,得去了才知道。

可我之前在学校问遍了王梓寒的住址,只得到一个模糊的片区。不得已,我只能去拘留所问许文烨。
见到许文烨时他瘦了一圈,一身颓废。
「他们逼问你了吗?」我问。他摇摇头,但眼中死寂。「你松口了?」「没。」
我说:「我给你带了点吃的,吃吧,我打过招呼了。」他吃得狼吞虎咽,一会儿流出两行泪。
「觉得自己委屈就哭吧。」我说

他擦了眼泪,说:「我不是哭这个,我想王梓寒了。」「你跟哥说实话,人是你杀的吗?」我突然问。
他一愣,放下了饭勺,「你什么意思?!」他眼里狠,有了生气。
「行了,知道了,不是你,」我说,「那你知道王梓寒住哪儿吗?」「有关系吗?」他说。
「有。」 「什么关系?」
「证明你是清白的。」
「我他妈就是清白的!」

过了会儿,他犹豫地给了我一个大概地址,表示王梓寒并不喜欢和人提起这类话题,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找到许文烨给的地址,是槐荫区一处老旧的筒子楼,又费了一番劲打听,才得知具体楼号,同时打听到,王梓寒五岁时父亲出事故死在了厂子里,不久母亲也跑了,她和自己的舅舅相依为命,那舅舅,患有癫痫,是个环卫工。听得我肚里发苦。
等我爬上楼道,看见一个痴呆状的男人坐在门边,有警察进进出出,旁边还站着不少看热闹的人。我问旁边的人,这是王梓寒家吗?那人点点头。

我正了正身形,上前与警察套近乎,其实我一个人都不认识,但我认识中队长王波,一提他的名,其中一个警察理会我了。我们撤远,说了几句,我递了根烟,问他,你们是来调查坠楼案的吗?
他犹豫了一下,小声说,坠楼案我们本来有一个重点怀疑对象,正在集中精力查相关的证据。但她舅舅一直去警局闹,抓着我们不放手,把我们往外拉,好像想带我们去哪。我一个同事无奈,只好跟着他走,就来到他家了。没想到啊,发现了另一个大案子的线索。上个月不是有起入室抢劫吗,丢失的部分珠宝,在里边找到了。

警察从王梓寒家中搜出了几件珠宝,经检验,正是三月份入室抢劫案中所丢失的。
三月花园路的那起入室抢劫案,是团伙作案,四个人,警方抓到两个。起初两人视死如归,口若磐石,死不开口。其实,刚抓到的犯人都是这样,刚,硬,觉得自己是条汉子,不碰道上出卖的忌讳。那就熬吧,也不逼你说话,就是不让你睡觉,千瓦大灯给你照着,茶叶咖啡给你灌着,耗吧,一宿宿地耗,困到极点,就是闭不上眼,到最后,鬼也能给你制服。
两个人最后就交代了。可交代的很少,两个人也是被利用的喽啰,从其中的话里,警方发现这背后不只是一个盗窃团伙那么简单。按这两人所说,他们一直单线和上级联系,上级给他们钱和任务,他们就去做,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那些珠宝,他们到手后会按指示交给下面一个女孩,让那女孩再带到指定地点,或是黑市买家,或是带出本市。

警方把王梓寒的照片给两个嫌疑犯看了,确认就是给他们带货的女孩。原来,王梓寒是这个大型犯罪团伙系统的其中一环。
但是王梓寒却突然死于意外,虽然找到了珠宝,可是线索却断了。所以警察再来家里看看能找到什么线索。

我和那个警察抽完烟,看他们要走,就赶紧问:「你们抓到的那两人身上有没有特殊文身?」
「文身?」他忽然警惕起来。看来他们也注意到了,我接着说,是不是一个隐形的,狐狸头文身?
他迟疑地点了点头,刚要问我,我大声说:「警察同志,我要提供线索!」
我是故意的,就是想让他们的头听见。果然,门边一个人愣了一下,对我招了招手。
我走到门边,路过那个痴呆男人时,他扯了一下我的衣服,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我们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警察有点生气:「刚才怎么不交出来。」
随后警察接过那个笔记本,又问我:「你有什么线索?」「说来话长。」
「回去慢慢说。」
回到警局后,我把所了解的,对赵梦的信息,系数告之。

「你怀疑这个幕后掌局者,和赵梦有关?」一个刑警问我。
这刑警叫张山,当年和中队长王波参与过济南打黑,所以他也知道一些外人不知道的内幕。当年他们其实也抓到了赵梦几件恶行,恐吓重伤什么的,都足以判刑,但赵梦手下有几人甘愿替她顶包,让赵梦逃过一劫,所以警方对这个女人印象深刻,还监视了一段时间,但赵梦后来似乎出国了,没了踪迹。
「难道她又回来了?」我问。张山摇摇头,说:「也许她一开始就没离开,那都是她伪造的假象,目的就是让人渐渐淡忘她,以前我没朝她身上想,但现在想想,这些年没有侦破的一些抢劫盗窃案,或许就是赵梦的团伙所为,她这样严密的分级管理,很难查到。」
说完他查起案宗来,我知道自己该走了,可我又想起一件事,或者说,这件事才是我最关心的,只是没想到会碰上突发情况,一时给忘了。

我又折回几步,对张山说:「我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如果王梓寒也是他们的一员,那她的死,恐怕另有隐情。」

警方又回到原点,打算去学校再看看现场。
再三询问下,终于又有一位同学提供了关键线索。
那晚,王梓寒坠楼后,五楼上的几个同学都很慌乱,急着下去,其中一个同学,近视,下了一层楼梯才发觉自己视线不清,还险些崴了脚,于是又独自跑回教室找眼镜,只是到五楼的时候,刚上拐口,他隐约听见上面通往顶部的楼梯上有动静,似乎闪过一点黑影,但他没有停下细探,一是近视,二是学校常有野猫出入,见怪不怪,所以,没把这事和王梓寒的坠楼联系起来。

于是警方去他说的那里查看,因为通往楼顶的楼梯一般没人去,所以积了很多灰土,上面有一些明显的脚印。警方对比了许文烨的脚印,不是许文烨的,又在扶手上发现了一些指纹,也不是许文烨的。
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那个黑影为什么要去楼顶?他和王梓寒的死有关吗?和那个微笑的狐狸会有关吗?我恳求警方先查出王梓寒背后的组织,以证明许文烨的清白。

慢慢过去了一个月,警方一直在紧密调查,但似乎没有什么成果。校花坠楼也渐渐淡出大家视线。五月十四号,刘德华的演唱会如期在省体举办。
那天我一个人带着三张票去看,体育馆内人山人海,华仔每唱一首,台下都跟着合唱。这情景比顺德高中的元旦晚会壮观多了,可我全程沉默着。
演唱会结束后,华仔在玉泉森信大酒店接受了「泉城夜话」的专访,我凭借经理的关系,要到了华仔的签名,就签在许文烨给我的一件外套上。那是王梓寒的衣服。
回来后我把签名衣服带去看守所,想安慰一下许文烨,但等我到看守所,我被告知,许文烨刚被人接走。

这是怎么回事?我站在铁栏外愣神。凶手抓到了,旁边的人说,回去吧,你弟弟没事了。
我如坠梦雾般往外走,走了一段回头对着铁栏问,凶手是谁?一个珠宝商。

后来,王梓寒的葬礼上,许文烨把带有签名的衣服徐徐烧掉了。我看着火焰,想起元旦那晚,他还在梦里说,王梓寒,我喜欢你啊。

到2000年的下半年,警方历时五个月的摸底,便衣潜入,终于把一个大型的,有组织的抢劫盗窃团伙连根拔起,其头目,就是在济南城消失了八年之久的风云女子,赵梦。
这一切的突破口,是在王梓寒的日记上。没错,那次警方去王梓寒家搜查珠宝,最后那个痴呆舅舅掏给我的,是王梓寒的日记本。上面记录了,她是如何加入这个组织,以及相关人员信息。警方就顺藤摸瓜,派便衣潜伏,一点点打入内部,最终联合外省警力,抓到了赵梦。
因组织几个重要人员身上都有一个媚笑的狐狸文身,所以他们的组织叫,笑狐。笑狐是由赵梦一手创办,当年打严被触到根基后,赵梦的确逃到外地躲了一阵

儿。但她的心血,多年培养的势力,都在济南,所以她又悄悄回到济南,找到剩余的心腹,卧薪尝胆般,偷偷扩大自己的团伙,并利用生意管理的经验,在团伙内创建了一套等级分工体系,且以金钱为润滑油,全部由上往下单线操作,达成下级人员接受命令,完成任务,取得报酬,其他一概不知的效果。
该团伙,主要涉及抢劫、盗窃以及走私,遍及多个省份。因为人人分工明确,保密,所以就算被抓到,也一时不会被摸到老巢,更何况,狡猾的赵梦还经常转移阵地。
而王梓寒,是该团伙微不足道的末环之一,负责带货。利用她的学生身份,在火车站、汽车站或高速卡口处,以她掩护来躲过详细的排查。警方搜集到的,以及日记里记载的,王梓寒多次背包出入指定的储柜,书包里,就是货。但王梓寒起初不知包里的货是什么,只完成运送,然后拿钱,直到她有一次实在好奇,就偷偷拆开看了一眼,结果是一把手枪,她吓得想去自首,第二天就收到了警告,一截手掌。
其实那货就是抢劫盗窃来的赃物,有时也是贩卖的枪支和摇头丸等。王梓寒每次都背着这些东西,到各个指定地点交货,一个长相出众,且乖巧的女学生,也很难让人起疑,所以多次作案中,都躲过了警方排查。

不过,王梓寒心中的压力,与日俱增,她懊悔自己为什么要好奇里面是什么,只拿钱不就好了,她努力想忘掉那把枪,努力告诉自己包里只是一些课本,然后微笑面对前方的人就好,她长得漂亮,所有人都喜欢她,不会为难她。

但这终究是自欺欺人,如果她得到的钱是一条条人命换来,那她也是凶手,是杀人犯。写到这儿,她日记本上的笔迹明显变得草乱,她觉得自己陷进一摊沼泽。直到2000年三月末,她收到一袋珠宝,被命令送到一个珠宝商手里,她知道,这些珠宝来自三月中的那起入室抢劫,可没得选,要是她不送,她和舅舅,都会有生命危险。

一周后,她按地址找到珠宝商,交付的时候,珠宝商却见色起意,强行与她发生了关系。在珠宝商家里,她挣扎,嘶喊,都无济于事。她惶恐,绝望,那一刻,她产生一个念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要结束这场噩梦,所以在珠宝商洗澡的时候,她拿了桌上几件珠宝,跑了,她知道,这是证据。
日记到这儿就没有了。
后王梓寒把珠宝藏在家里,第二天照常去上学,之所以没有立刻报警,应该是还在犹豫,也怕报复,而警方顺着日记抓到珠宝商,据珠宝商交代,发现王梓寒拿走珠宝后,怕事情败露,他立刻托人告之赵梦,商量对策,最后赵梦那边只传来一句话,既然你敢动她,要是出点什么事,我相信你已经做好了负全责的觉悟。

珠宝商知道赵梦的手段,也知道,只有死人不会开口。于是他让人那晚去学校找王梓寒,然后挟持她,找一个偏僻地,了结。

那晚珠宝商派的人找到文体楼,准备带走王梓寒,可没想到,刚爬到五楼,就看见王梓寒踩在板凳上够抹布,于是立刻心生一计,戴上手套,悄悄溜到王梓寒身后,瞬力一推,看王梓寒落下,便快速去往楼顶的楼梯间,等人群聚集,都被吸引注意的时候,又悄悄从操场的铁栏溜走了。
如果王梓寒第二天直接去报警,如果王梓寒不去够抹布,如果那挑杆没有正巧丢失,如果许文烨待到王梓寒下课再离开,只要实现一个如果,她的命运也许不会是这样。
可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一切都是注定,有因有果,要怪,就怪她当初吃了狐狸递来的蜜糖。

那是日记的开头,写在两年前,王梓寒高中毕业的暑假。
她写道,虽然考上了大学,但以后不能再继续上学了,因为舅舅已经很辛苦,没有钱供她上大学,身体也不大好。她想出去打工,但舅舅不愿意让她离开身边,所以她就近找了些活儿,白天在工厂打杂,晚上端盘子,一天十个小时,一个月工资三百。

虽然很辛苦,但三百块对她来说已经很多了。
她写,那个月因为没钱交水费,她想预支工资,但被老板拒绝了,她每天要流很多汗,如果不洗澡会很难受,家里又没有水,就半夜跑到附近的河边,拿桶隔着衣服冲一冲。结果第二天感冒了,头有些疼,在后厨端盘子的时候不慎被烫到,手心起了一个水泡,痛,却不敢停下来,继续端热气腾腾的盘子,到下班后,手已经不能合拢了。
那晚她拖着受伤的手,失魂落魄地路过商场时,看到一条漂亮裙子,舍不得走,又买不起,只想多看一会儿,想象自己穿上身的样子。

就在她沉醉的时候,旁边响起一个温柔的声音,「你穿上一定特别好看。」她转头,看见一张美丽动人的脸,近乎完美无瑕的脸。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那张脸的主人问。她一时有些慌张,低下头去,默默想着,自己和这个美若天仙的姐姐真的都是女人吗,那她为什么会这么狼狈。
「我叫赵梦。」见她不说话,对方再次开口,并拉过她的手,下一秒,那张美丽的脸有些茫然。她赶忙缩手,却力气不及,手心上磨破的水泡,就丑陋地暴露在了两人的视野中。她觉得羞愧不已。
她听到赵梦微微的叹气声。

那晚,赵梦把她带到了自己的住处,那是一间漂亮的房子,有松软的大床和可爱的毛绒玩具,还有很多化妆品和香水,还有赵梦给她买下的那条裙子。她手上的水泡,也被赵梦涂了药水,缠上绷带。然后,她洗了一个真正的热水澡,舒舒服服睡了一觉。

那个暑假,赵梦一直陪在王梓寒身边,就像她遥远记忆中的母亲,给她买漂亮衣服,带她去吃美食,逛游乐场,满足她一切愿望,又像她的姐妹,和她说整晚的悄悄话,教她化妆,和保养皮肤。有一晚,赵梦喝了点酒,微醺,然后发生了神奇的一幕,她看到赵梦的背上渐渐出现了一只白狐,极美的白狐,附在赵梦身上,让她一时分不清了,哪个是人,哪个是狐。
你喜欢它吗。赵梦问她。她呆呆点了点头。然后赵梦咯咯直笑,答应也给她文一只。她以为文上这只白狐,就和赵梦一样美了。但赵梦只给她文了一个狐狸的头。「三年后,要是你那时还能见到我,我就给你文完剩下的。」她以为这是一个约定。
赵梦问她,想不想去读大学,她说想。

赵梦又问,想不想以后一直过这样无忧无虑的生活,她说想。
「那以后,姐姐给你钱让你去读大学,过上舒服的生活好不好?」她点点头。「那你要帮姐姐做一些事情。」她又点点头。
赵梦的语气忽然严肃,「你要帮姐姐送一些东西,会有人告诉你送到哪里,你只需要把东西送到,其他的什么也不要管,不要问,你能做到吗?」
她看着赵梦冰冷的眼睛,有些退缩,但又觉得,姐姐对她那么好,怎么会伤害她。她说:「能。」
赵梦愣了愣,浅笑,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说:「你像极了年轻时候的我,但你性格太柔弱,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感情是永恒的,只有学会驾驭它们,才不会被伤害。」
她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只觉得当时那张美丽的脸,似乎变得有些苍白。

于是,那个暑假结束了,赵梦也消失了。留给她的,只剩下钱和任务,以及一个疑问。
日期翻过两年,最后一篇日记,也就是偷回珠宝的那晚,王梓寒在结尾处写道:我该不该报警?就要到第三年了,我能再见到她吗?

 

 

2000年有三分之一时间,我都在学习新的文身图样。
因为我发现随着社会开放程度的不断提高,人们对文身的接受度也有所提高,来店里的年轻人常常会提出一些新点子。

到了2001年,我的店已经开始出现排队现象,这让我欣喜不已,对未来充满信心。
那几年社会发展很快,尤其是经济,越来越多的新行业发展起来,比如炒股,比如计算机,但机缘巧合之下,我却了解到了一个老行业,一个一直以来被大家忽视的边缘行业——拾荒业—一里的生存法则。

我有一个朋友叫项东,人高马大,一身腱子肉,小时候在少林寺待过,以前替人收租收账什么的,后来东家进了局子,他也就失业了,近两年没什么消息。
三月的时候,有个朋友路过济南,说想见见我和项东,叙旧。于是我们按原来的地址去找他,但只见到他的母亲。
他母亲说项东早搬出去了,这几年靠捡破烂挣了钱,现在已经是三个废品收购站的老板。
我们听得新奇,也不信,觉得项东又耍花招骗他母亲。
「知道第一垃圾填埋场不?」他母亲问我们
「不知道。」我摇头。我朋友说:「知道,那不是济南最大的垃圾场嘛。」
「对,我儿子他们在那边有个外包项目,今天去和环卫局的负责人谈业务了,去北岸花园找人吧,兴许这会儿能碰上。」
可到了北岸花园,没见到项东,人家告诉我们项东刚走,对方脸色还不大好,没多说。于是我和朋友折回去,想改天吧。但事事碰巧,我们走到半路上,看见路边停着两辆面包车,野地里一伙人在打架。我想了想,准备报警。朋友眼尖,指着那群人中的一个身影说:「你瞅瞅,那像东子不?」

我看过去,人群中有个大个儿,背头,正和对方抡拳头呢,攻防有序。
「像是,」我说,「白了不少。」
朋友把手指头掰得咔吧响,「走,看看去。」
「行。」我也下了车。

许多年没动过手,但骨子里还是好斗。等我们走近了,看清是项东,就喊了一句,「东子,打架呢?」
项东一愣,回头,这一晃神脸上挨了一拳,有点狼狈,「怎么是你俩,狗日的,过来帮忙。」

我们看他实在脱不开身,就把外套脱了,「东子,哪边是你们的人?」「穿西服的。」
我俩笑了笑,一共九个人,三个穿西服的,项东他们三打六,项东一对三。
我们加入后,项东终于腾出手了。我和朋友一人帮他分担一个,对了两下我就看出对方也是老手,不蛮,有进有退。但我们是老老手,脚下快,低头猫腰,专门找痛的地方出拳,找下巴打。打人下巴,一拳就能打晕,让对方快速丧失战斗力。
「操!」对方看出来我们慢慢扭转了局面,气急败坏地骂着跑去车里拿工具了。对方拿出三根铁棍,两把砍刀。「今都别想走!」拿砍刀的说,却不上前。
「孙子,朝这儿砍。」项东指着脖子。

「行了,」我看情况不大妙,说,「现在打黑呢知道不,知道牢饭什么味不?一块尝尝去?」我看对方脸上都不坏,不像混社会的人,所以唬一下。对面互相看了眼,没主意。
就这么对峙着,隔了两三米,哪边也不动。我拳头握得发汗。过了会儿,又来了一辆面包车。来的是项东的人,有十几个,穿得破破烂烂,一脸土灰。十分符合我们印象中拾荒者的形象。
「你们他妈的给老子等着。」对方见面包车来恶狠狠地说,然后赶紧上车走了。「没事吧?」我问,看到项东手臂上有一条大红印子。
「你没事吧?」他反问,笑笑。他身上的西服全是土。项东和以前不一样了,递给我们的烟是芙蓉王。
「项东,真当老板了?」
他不好意思地点头,讲了讲自己这几年的经历。

五年前因为东家被抓,项东被牵连,也进去蹲了一阵儿,出来后,去南方打工,当时南方经济好,机会多。不过项东没什么一技之长,只能干苦力,晚上睡在工棚里,和一群泥人你争我抢地打呼噜。到了下雨天,工棚里漏水,板壁潮湿,身上起疹子,那个痒折磨人,但又不能挠,他就把指甲全剪秃了,从那以后指甲就没比指肚上的肉高过。就这样熬了两年,熬不下去了,打包回家。

回家闲了一阵儿,又开始找活儿,跑各个劳动市场。有一次他去人家里修水管,看到装修富丽堂皇,羡慕,就和主人聊了两句,项东听了主人的话,惊了一大跳,看着宝莲似的大灯盏说:「这都是你捡破烂捡出来的?」

家主点点头,随后讲起自己的发迹史。
那会儿,全国人民废物回收意识低,坏掉的物什直接扔掉,不知道上面的铁片铜丝之类的,有很高的再利用价值,城市的垃圾回收体系也不健全,回收成本太大,无力支撑各种垃圾的处理,往往各地是挖一个巨坑,垃圾往里扔,扔满了再挖另一个。

就有人看到了其中利润,废纸、玻璃、塑料、金属和布等,都可以再回收利用,卖给需要它们的企业,价格还不低,主要是零成本,怎么都是赚,于是出现了一个规模行业——拾荒业。
这一行里充满着月入上千,上万的神话。只要你肯弯下腰,不嫌脏,不在乎面子,便不愁银子。

据统计,20世纪80年代到2010年之间,这些拾荒者用自己的力量回收了中国60%~80%的电子废料,回收了90%以上的家庭废品,向电子废料物拆解回收企业提供了90%的原料,每年为城市节省了大量垃圾处理的开支。
这家主人便是靠拾荒慢慢发家,一步步开了自己的炼钢厂,他对项东说,济南还有许多地方的垃圾没有开发,还有大把的钱没人去赚。

项东听傻了,回去的路上,他看到一个捡破烂的,不大,估计十五六岁,他问人家捡破烂一个月能赚多少钱,那小孩骄傲地说,我才干了一个月多点,挣到两千块了!
项东惊了。回去一琢磨,心想,怎么着都是活,体不体面的,不能当饭吃,他饿。于是他又找到开炼钢厂的那人,恳求他告诉点拾荒这行的东西。那人很大方,和项东吃了一顿饭,算认识了。那人叫陈升,身家千万,因为年龄大,项东喊他陈哥。

陈哥说,拾荒业容易挣钱,也意味着竞争,看见垃圾都想捡,所以捡垃圾的,也打架,也分帮派,也占地盘。新人想要入行,就得先站队,一般看从哪儿来,南方北方,哪个省哪个地界,就进哪个帮。进了还要给领头人交月供,不交的话就被驱逐,很难再入拾荒业。
陈哥说他也是从捡垃圾一点点做起,在拾荒业有点地位,就介绍项东到了一个叫西场的捡垃圾帮派中。项东进去才知道,这个陈哥就是西场的领头人,最大的收购商,靠捡垃圾一点点完成原始积累,然后开收购站,继而开炼钢厂,厂内所需的废铁等原料,80%来自西场。
项东捡了两个月垃圾,赚了五百块,累成狗,因为不懂分类,不知道什么垃圾值钱,就见什么捡什么,往往没人收他的东西。项东气馁了,一度想到退出,但最后还是咬牙坚持下来,他慢慢发现,比起捡垃圾,垃圾收购才是一门学问。

有一次陈哥派人去建筑工地收废料,本来谈好的收购,结果负责人坐地起价,这种情况经常碰到,一般是只要不高出预计收购成本的30%都会接受,但那次那人抬得太高,令人为难,眼看就要白跑一趟,项东突然站出来,主动进行交涉,重新分配利润所得并提出长期合作方案,最后不仅把价格压了下去,还比原先谈好的价格要低一些。

这事给陈哥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久而久之,项东又凭借一次次完美的收购获得了信任,于是陈哥把手下的废品收购站交给了项东管理。收购站几乎是陈哥钢厂的主动脉,足以见其对项东的重视。三个废品收购站的收入,一年也有几十万,项东能抽一半。

「这次就是去谈合作,要是我们能包下第一垃圾填埋场的活,能赚不少。」回去的路上项东说。
项东又把他们的势力划分说了说,这个青龙帮主要活跃在天桥区到长清区那一片,以及城南济青垃圾场,人不少,大都是河南陕西那边来的,领头人是杨岳,今天跟项东他们都找到了北岸花园,都想咬这块肥肉,负责人一看这架势,两边的礼都没收,让他们先自己谈好了再来。

「谈崩了,起了点冲突,见怪不怪,就是让你们碰上了,真不好意思。」项东说。

「哪的话,远了,」我说,「青龙帮三个字,名字起得够俗的。」项东说:「因为他们领头的身上文了一条青龙,所以叫青龙帮。」

哦,听到青龙两个字我笑而不语,这捡垃圾也捡出黑帮的味来了,够闲的。我拍拍项东的肩膀说:「行,但现在社会风气变了,少打架,既然是生意,那就找机会和谈,和气生财嘛。」

项东点了点头,露出痞笑。
我一恍惚,因为我以前太了解项东了,他做出这个表情,十有八九是在说谎。

我再次见到项东已是大半年后。他领着一个人到我店里来文身。
「这就是我们西场管事的,陈哥。」他介绍说。我看这人年纪不小,有些谢顶,一笑满脸褶子,穿着开衫,背手拎着一袋塑料瓶。

「路上捡的,习惯了。」陈哥说。陈哥的眼睛聚光,像黑夜里升起了两轮太阳。「哦,」我笑笑,「对了,你们那外包的事怎么样?」
「早黄了,没他们给得多。」项东在说一件失败的事,却一脸得意。
我点点头,搞不懂这是什么路子,随后给两人看茶,闲聊,得知陈哥是济宁人,五十三岁了,收废品起家,现在是陈氏钢厂的老板。

「我让他给我进厂子坐办公室,可他就喜欢在外边晃荡。」陈哥说项东。
「坐什么办公室,多没劲,再说了我要进厂子,那咱们西场的兄弟谁带啊。」项东梗着脖子说。
「牛脾气,」陈哥笑,对我说,「现在他也是我们西场的顶梁柱了。」「煜哥,陈哥这次来想文身。」
「哦?有喜欢的图吗?」我问。

「我不挑,霸气点就行,」陈哥说,「我听说你文得好。」
「他不是文得好,他是文得神。」项东补充,「哈哈哈。」
文到一半的时候,项东出去抽烟,陈哥忽然对我说:「项东跟你说我们外包的事了?」
我「嗯」了一声。
「那看来你俩关系不错啊。都是兄弟。」他笑,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其实这次的事我交给项东去做,就是想看看他的能力,他干得好,钢厂就好,我无儿无女,等我再老一点,这些东西都是要交给值得托付的人的……

我没答话,听出这是考验的意思,但他和我说是什么意思?是觉得我和项东关系好,想借我口给项东一点提示?要是项东把事办黄了,也别想着接手了?我没答话,心里沉。
文完已经傍晚,陈哥很满意,送走陈哥后,项东提议找个地儿喝酒。
喝酒的时候我惦记着陈升的话,几次想和项东开口都没成功,十分扫兴,一直喝到微醺才少了顾忌,就把陈升的话说给他听。
可谁料他不以为然,反倒拍拍我的肩膀说:「放心吧,有时输了不一定是坏事。」

那晚我和项东喝酒的时候,十几里外的工地上死了一个人。被起重机吊在半空的水泥板砸中,砸成了肉饼。
死的叫王国柱,家在康庄,几年前进城来打工,做了泥瓦匠。
那天半夜刘国柱起来撒尿,不知道自己头顶上悬着一块百斤重的楼板,要是他知道,一定不会把裤子脱下来。
工地上的工头说这是意外事故,起重机的吊绳老化,松动了,楼板滑了下去。甲方赔了一些钱匆匆了事,又换了一台新的起重机。
但一周后王国柱的家人找到工地,觉得钱赔的少,因为王国柱的儿子要结婚了。甲方不想惹官司,又拿出一些钱,却被工头拦了下来。
工头说王国柱根本就没在工地干过活儿,只是拿着一份空头工资,严重违反了合同规定,赔的钱不少了。

王国柱的儿子大骂一通,说工头在血口喷人。工头没有争辩,只说了一个地址,让他们去打听打听,王国柱平常都干什么。
地址是一家按摩店。王国柱平常都在做按摩。
按摩店的女郎说,王老板很大方,做一次给两次的钱。王国柱的老婆要打人,被赶了出来。
王国柱要被火化的时候,母子对着那堆肉泥问:「你按摩的钱是哪儿来的?」
旁边的工友于心不忍,在王国柱儿子的耳边小声告之:「你爸的钱是捡破烂捡来的。」
王国柱的儿子不信,工友又偷偷说:「你去问问一个叫项东的人就知道了。」
项东见到王国柱的儿子时正在学校收废纸。项东以为这个粗矮木讷的人是学校里的水管工。
「不,我不是修水管的,我是王国柱的儿子。」「我知道王国柱,你来找我干什么?」
「听说你一直在给我爸钱用?」「对,他帮我做事。」
「什么事?」 「收废品。」

「收废品能赚这么多钱?」「别人不能,我能。」
王国柱的儿子也不知道来找项东有什么用,在原地看着项东发愣,好一会儿才说:「他死了。」
项东让人把废纸一箱箱搬到车上,头也不抬,让王国柱的儿子去帮他搬废纸。
「我为什么要帮你搬废纸?」
「因为我也许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他是被砸死的。」
项东头也不抬,说:「去搬废纸吧,你不是要结婚吗,结婚就需要钱,像你父亲当年那样,需要钱。」

一年前,王国柱白天在劳务市场,晚上和一群流浪汉睡在天桥下面。有一次他睡得很不好,捡来的床垫被老鼠啃得全是坑,硌得腰疼。
离天桥不远的地方有一处垃圾堆,堆积着附近居民丢掉的东西。
他去垃圾堆找新的床垫。后来床垫没有找到,却找到一张软皮沙发。好端端的沙发,被孤零零地扔在了一堆垃圾里面。
王国柱如获至宝,但他一个人拖不动。他看见垃圾堆上还有几个正在捡破烂的拾荒者。他把人叫过来。几个人明白他想干什么后,接过他的烟,笑了笑,然后把他打了一顿。
「操,我们的东西也敢拿。」

王国柱被打得不轻,躺在那里呻吟不止。那几个人怕他死掉,又过来看他,其中一个戴安全帽的人查看了他的伤势,让其余几人架着他,架到了天桥下。把那张沙发也搬了过来。
第二天王国柱醒过来已经到了中午。他睁开眼,看见自己面前站着一个浓眉大眼的人。这人没有穿上衣,左肩上有文身,缠着一条龙。
王国柱发现自己躺在那张软皮沙发上,很软,很舒服。
浓眉大眼的人见他醒来,笑了笑,介绍自己叫杨岳,然后指着沙发边上喝酒的人说,都过来给王先生道歉。

杨岳很快通过关系给王国柱找了活儿,在建筑工地挂了一个职,几乎不用工作,王国柱受宠若惊,也知道了杨岳是什么人。
杨岳表面上是劳务市场上普通的一个包工头,其实是垃圾收购商,手下有众多拾荒者为他效力,此人心狠手辣,为了做收购,不惜让手下的人去偷去抢,甚至去恐吓,不过就算如此,他还是有一个敌不过的对手,陈升。
王国柱清闲了一阵儿,吃得比以前好,住得也比以前好,但心中忐忑,因为他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果然,不久杨岳便找到他,嘘寒问暖,最后说了一件事,他要让王国柱晚上和人去捡点垃圾,去捡一批电缆。王国柱知道这哪里是捡,分明是去偷,这是犯法的。
王国柱生来胆小,怕了,绞尽脑汁地推脱,最后打苦情牌,声泪俱下。他想,这工地的闲职是做不了,看来又要被打,只要不被打死就可以…..
但杨岳没有动手,叹了一口气,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不好?」王国柱拼命摇头。
「那你为什么不帮我?」

「我帮,但这件事是真不行,我还有个儿子……
「行了,那你去帮我做另一件事吧。」杨岳突然说。「做什么?」
「去西场给陈升捡垃圾。」

项东第一次见到王国柱的时候,正在学校收废品。他看着自己带过来的几个人里有个新面孔,干活很勤奋,别人抱一个箱子,他抱两个。
收完后,项东给那人递了一根烟,闲聊起来。
「新来的?你叫什么?」
「东哥,俺叫王国柱。」「哦,家哪儿的啊?」
「康庄…..
项东对这个王国柱很有好感,虽然王国柱年纪大,但王国柱一直叫他东哥。
王国柱很会顾人,有次项东喝醉了,王国柱把他送回家,没有立刻离去,因为项东独身,所以王国柱给项东脱鞋换了衣服才离去,还在项东桌上备了几片醒酒药和一杯水。

项东早上起来看见那几片醒酒药,心里涌上说不出来的滋味。项东是个很注重细节的人,一些不起眼的小事,在他看来,是体现一个人品质最好的方面。
所以他对王国柱的好感大增。
从那以后,王国柱和项东走得也越来越近。
慢慢地,王国柱发现,杨岳之所以争不过陈升,一是不及陈升的头脑,二就是因为项东。
项东带着西场的人捡垃圾,不偷也不抢,而是与垃圾产地之间建立联系,比如学校、小区、建筑工地等。平时和学校的门卫搞好关系,到时带人进去方便;小区方面,因为项东是本地人,以前又混过社会,有很多做物业的朋友,几顿酒基本就能拿下几片小区;而做建筑业的,那个时候很少有干干净净的,项东便靠着自己的关系偷偷去查,抓人把柄,等到去主动谈合作的时候,自然硬气不少,加之不过是垃圾,人家也不在乎,就送个安心。
这样,利用缩短到源头的距离,就能免去长时间的搜找和运输,省时又省力,比杨岳他们去偷去抢去、天天像无头苍蝇一样去捡不知要高明多少。而这也仅仅是项东所做的一部分,简单来说,就是项东一直在与人建立合作的关系,用资本再生资本。

王国柱把从项东身边知道的这些,都偷偷告诉给杨岳,杨岳便开始有模有样地学起来。
仅仅一年,杨岳也有了崛起的姿态,把从项东那里学到的「商业模式」,加上自己的蛮横无理,去闹,去骚扰,硬是生生拿下了几个大项目。
项东看到这些,心里犯了嘀咕,有好几次和王国柱谈起来,话里话外觉得有些不对劲,王国柱出一头虚汗,说了一些马虎话,那杨岳只不过是运气好,说起头脑还是东哥您…..诸如此类,惊险地把项东哄了过去。

直到有一次,项东与一家工厂的负责人谈判时,本来提前说好的合作,却被临时拒绝了。项动再三争取,对方最后表示极其为难,直接强行送客。
回去的路上,项东脸色很差,王国柱在旁也不敢说话,一是心虚,因为正是他提前给杨岳通风报信,杨岳找人搅黄了这件事,二是他从没见过项东这样严肃,有些怕。
项东说:「国柱啊,你说人家为什么为难呢,是不是有人从中作梗?」
王国柱眼睛滴溜一转,说:「东哥啊,我觉得是咱们有了内奸,有人给杨岳报信了,等我明天去替你查一查。」

项东说:「好,还是你让我省心。」然后露出痞笑。
王国柱当晚本来和杨岳说好的碰面没敢去。第二天又找了几个替罪羊,被项东逐出了西场。
三天后,项东去谈另一个合作时,王国柱称自己抱恙,没有跟去,而是火急火燎地去见了杨岳,去通风报信。

但他没想到,他找的那几个替罪羊,其实是西场资格最老的几个拾荒者,都被陈升信得过,更被项东信得过,但项东没有打草惊蛇,而是配合了他的表演。
那天项东没有去谈合作,只是放出了一个烟雾弹,然后在暗处监视着王国柱,看着王国柱和杨岳在洗浴中心门口碰面,又看着王国柱春风满面地出来。
等王国柱前脚回来,项东后脚就到了,但到了门口,项东忍住了,没有进去。
第二天早上,项东看着一条早间新闻发呆。新闻上说,济南市将大力推动政企合作,鼓励企业合作承包一些公共项目…..

项东看完这条新闻愣了好大一会儿。
晚上,王国柱被项东拉着去了和杨岳见面的洗浴中心。
项东开了一个VIP包房,叫了最好的几个小姐,让她们陪着王国柱。
「东哥,你这是要做什么?」

项东一笑,说:「这是这里最好的小姐,杨岳给你找过吗?」
王国柱一听,扑通一下跪下了,浑身颤抖,口中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跪在项东跟前,不一会儿尿了裤子。
「东哥,其实我是被那个杨岳…..
项东慢慢扶住王国柱的肩头,笑颜没有褪去,反而愈加浓郁,声音也温柔起来,他又说了一遍,「国柱啊,那个杨岳,有没有给你找过这么好的小姐?」
王国柱停止哭泣,呆呆摇了摇头。

项东把他搀起来,搀到那群小姐中间说:「那就好,你看,还是我对你好,对吧?」
「嗯…..

「那你既然可以帮助一个对你不那么好的人,也一定能帮助一个对你更好的人吧?」

我得知王国柱死的消息,是在派出所里。
我因事要去一趟外省,可身份证找不到了,坐不了火车。我去派出所补办证件。办理的时候突然冲进来一个人,大叫着要报警。
随后我看到项东在后面跟了进来,项东看见我有点吃惊,问:「你犯什么事了?」
「我没犯事,倒是你来干什么?」
项东朝那边使了一个眼色,满脸严肃。我看见那个最先冲进来的人,哭喊着:「俺要报警,俺爹被人杀死了,俺爹被杨岳杀死了…..」
听到杨岳二字我突然想起什么,顿悟后对项东说:「杨岳是不是你说的那个青龙帮……
项东点点头,叹了一口气。大堂内因为那个人乱作一团,他把我拉出去抽烟。
「到底怎么回事?你和里面那人什么关系?」我问。
「我在怀疑。」
「什么意思?」
项东一脸神秘,压低声说:「煜哥,还记得半年前你去北岸花园找我的时候那场架吗?」
我点点头。
「怎么样?好久没那么活动筋骨了吧?」我点点头。
项东突然微笑,又掏出两根烟。
「其实啊,那是演戏呢,你还记得为什么打架吗?」「记得啊,你们不是要和杨岳争那个项目吗…..
项东和我聊了有半个小时,把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项东得知王国柱是杨岳的内应后,没有打草惊蛇,而是来了一招无间道。让王国柱成为双面内应。那个时候,项东敏锐察觉到政企合作将是一个大的改革。因为济南各大垃圾场也属于公共设施建设,如果可以承包垃圾场的垃圾处理项目,将是很大的一块利润来源。
所以他要快速抓住这个机会,不能让别人抢先。
本来他应该立刻着手去办,但他心中又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这是一个肥差,那拾荒业的各位发家人一定会去争抢,而这其中最有实力的,就是西场和青龙帮两派,也就是陈升和杨岳,他项东自然代表陈升,因为陈升说过,如果项东做得好,那西场以后就是项东的。
但项东又想到,争夺的目的是打压消耗另一方,与其争夺到这个项目,只占一时雄风,不如借此搞垮对方,才能永除祸患。

那么如何才能借此搞垮对方?
项东让人去查了济南几个垃圾场的主要垃圾来源,其中重点查最大的第一填埋厂。查到后,项东又马上着手去和这些垃圾投入产地谈合作,以大价钱买到这些垃圾的优先处理权。
也就是这些垃圾先经过项东他们的一轮筛选,然后再被投入垃圾场。这样,垃圾利润将会大打折扣。
这还不够,项东极其精明,他从得知新闻的第二天就说服陈哥,成立了一家垃圾处理公司,当然只是先挂了一个名号,然后又马不停蹄找了环卫局的领导,花了大手笔,让他们给了他一项「垃圾场政企同料」的合同,这份合同代表着,无论垃圾场以后与哪一家企业合作,项东他们都有对垃圾一半的处理权力,但这项合同拟定得很鸡贼,项东专门找个很多专业人士研究出来的,此后垃圾场与其他企业签订合同时,都会带有一条模棱两可的规定,一般人看不出来,以为自己拿到的是全权。这招,是项东专门用来对付杨岳的,他笃定杨岳这种只知道偷抢的混混,法律经验一定很薄弱。
然后,项东专门去找了负责第一垃圾填埋场的负责人,两人秘密达成了一项协议,决定给杨岳来一场双簧。

「所以,你是故意的,故意去和杨岳争那个项目?」我问。
「对,我让王国柱去给他透露消息,然后大张旗鼓地对外宣布要拿下最大的垃圾填埋场,激他,让他和我抢,但其实,我都提前打点好了,我这边不断加价,然后让负责人去给杨岳算虚账,假意是偏向杨岳,并承诺诸多好处,一点点引诱杨岳加价,最后成本远大于收入,以一年三百万的租金签了合同,可那些垃圾的产值,经我手后,不及这些成本的一半。
「而这些租金,几乎全是那个负责人的,等杨岳察觉出来,反正已经签了合同,他会立刻翻脸不认人。」

我恍然,想了好大一会儿,说:「所以那次你和我说输了不一定是坏事,是这个意思?」
项东笑,又掏出两根烟。
「不抽了不抽了,」我说,「不过,这和里面的人有什么关系,你在怀疑什么?」
「我怀疑王国柱的死没有那么简单。刚才要报警的那家伙,是王国柱的儿子,我跟他说,杨岳他们谈合作的价格,简直是天价,杨岳很快就能发现那些垃圾有问题,只会入不敷出,而这其中猫腻,就出在王国柱身上,因为王国柱,我事后对内部进行清理,发现杨岳安插进来的眼线不止有王国柱……可惜我让那家伙跑了,杨岳那边,很有可能知道了王国柱是双面间谍,所以这场意外也许不是意外。因为我太了解杨岳的为人了,他睚眦必报。」
听完,我呆立在原地,很难想象一场生意背后的黑暗,突然觉得项东陌生起来。他似乎也看到了我眼中的想法,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笑。他上前拍拍我的肩膀,抿了抿嘴唇,低声说:「煜哥,这个世界有时候并不那么美好,因为它总会逼迫你变成他人的模样,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都是受害者…..

突然,里边几个警察带着那哭闹的人走出来,似乎要出警。项东见状要跟上去,回头对我说:「但是,我们能够选择去揭露真相,虽然我不喜欢他,但他有活着的权利,任何擅自剥夺他这一权利的人,都必须受到惩罚,如果我知道点什么,我的良心不允许我沉默。」
我看着他们走远,许久才反应过来,以项东所说的事情经过,那些交易,如果他选择了揭露真相,必定也会让他付出一些沉重的代价。

八 一周后。
我坐在火车上,等待检票员来检票。
我对面坐的人一身建筑工的打扮,还戴着安全帽,看不清脸。
检过票后,又有推销员推着小车来卖吃的,因为到了饭点,我买了一桶泡面。加入热水后,邻座的人开始聊起来。
聊着聊着就聊到王国柱的死,有人说,警察现在在找一个叫杨岳的嫌疑人。我一时来了兴趣,也加入进去,但聊来聊去就那几句,还没有我知道的多,警方还没有发布通缉令,都不知道这杨岳的具体信息,但我可以肯定,项东提供的信息起到了关键作用,王国柱的死和杨岳有关。

大家聊不出个所以然来又聊起其他的,各自的情况,我对面的人也被问了几句,说自己是个工头,回老家,说完再没话了。
这时又有人说:「王国柱可能就是死于意外,因为要是杨岳把人杀了,是怎么杀的呢,王国柱肯定是被楼板砸死的,人是不可能举起那么重的楼板的,那就是王国柱被迫站在起重机下,然后由人操作放下楼板,将其砸死,不过如果是这样,王国柱肯定会呼救,工棚里会有人听见的啊…..
又有人插嘴说:「所以,有两种可能,一是砸的时候王国柱已经死了,被伪造成意外,二是杀人的是熟人,就在工棚里,偷偷跟着王国柱出来,见他站在了起重机下,然后快速操作起重机让楼板掉下来…..
我听得头晕,觉得没意思,都和我无关,便转回身来,肚子咕噜叫,迫不及待打开泡面盖子,泡面顿时升上来热气和香气,一片朦胧中,我眼前闪过一个影子,忽然觉得身边一阵躁动,然后视力恢复。桌上的泡面已经全洒了,很多汤水都溅到了对面的工头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一个女人抓着一个小孩连声说,「孩子太皮了!」我反应过来,是小孩在车厢里乱跑,把我的面撞倒了。
「没事。」我扫兴地说,很快又意识到,对面的人也遭了殃。
「啊,没事吧?」我看着工头身上那一片水渍说,「没烫着吧?」
「没有没有,不要紧。」他连忙摆手,然后起身翻包,「我去那边洗一下,换个衣服就行。」

他动作很快,离开座位,走向厕所。
我们一时有些尴尬,女人帮我收拾桌上的狼藉,收拾完后又拿来一条毛巾说:「您去给他,让他擦一擦,麻烦了。」
我耸耸肩,拿着毛巾走去厕所,厕所的门没关严,我敲了一下就顺势推进去了。「给,拿毛巾擦一擦吧。」说完,我和里面的人面对面呆在了那里。
我面前,工头刚脱下上衣,他闻言扭过身来,我看到一双浓眉大眼,和左肩上缠着的青龙。
「怎么了?」
许久,工头才说出一句,脸上笑着,却微微发颤。
「哦,没事,给你毛巾擦擦。」我回过神,把毛巾递过去,他接过,我沉默地退出来,关上门,但没有关死,而一脚踏在门框,让门虚掩着,我一边朝列车员示意,一边贴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忽然,我听到似乎有窗子打开的声音,几乎是下意识反应,我直接冲撞进去…..
事后,因为徒手抓歹徒,我被授予了英勇市民奖。领奖的时候,我看着几百号人和镜头,说话结结巴巴,项东坐在台下笑得合不拢嘴,结束后,他打趣我胸前的大红花,说:「行啊煜哥,几年不见,你还成了正义的代言人啊,我是不是以后得叫你许文煜大英雄!哈哈哈!」
杨岳被抓后,承认了杀害王国柱的事实,他就是当时王国柱工地的工头。杨岳从内线那得知真相后,气得几乎吐血,那一年三百万的租金,一次交了三年,输得裤衩都没有了,但他又对项东无可奈何,玩不过人家,转而把怒意全撒到了还不知情的王国柱身上,偷偷弄死王国柱后,杨岳把尸体放在起重机下,用楼板砸成了肉泥,伪装成了一起工地上发生的意外事件,然后又想去搞项东,但没想到,项东嗅出事情不对,先一步主动向警方提供了信息,交代了全部,把警方的注意力引到了他身上,这才仓皇而逃。

我问项东:「没了杨岳,你现在可是拾荒业的垃圾大王了吧?」项东摇头,痞笑,说:「还早。」
事后,项东虽然有对此事交代有功,但因其中几件黑色交易还是受到了处罚,政府也因此对一些政企合作项目进行了肃查,揪出很多「大老虎」。
又过了几年,陈哥把钢厂给了项东,项东凭能力光明正大地做,开了分公司,是真正意义上的「垃圾大王」了。

 

 

寻子

2002年,我的文身店开到了第五年。店里有了稳定的客源,我决定把店重新装修扩大,又凭借自己之前积累的名气,收了几个徒弟。

我对徒弟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要对客人给予尊重和理解。因为每个文身不只是文身那么简单,对背负它的人而言,有着特殊的含义,甚至是那个人一生的信念。

那是十月份。秋意渐浓,大街上一片灰哀的景色。
我正在店里发呆的时候,看到一个男人突然冲进来,神情慌张,眼神迷离,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有些痴呆的模样,走路也有些歪斜,让人担心下一秒就会倒地不起。

他有些神经质地在我周围转了一圈,然后挽起袖子,露出手臂给我们看。他穿着一身辨不出原色的衣服,满嘴酒气,眼睑上有颗黑痣,每次眨眼都像从眼眶里飞出了一只蚊子。

他说话也像蚊子,嗡嗡嗡,含混不清,却又无休无止。听了半天也没听懂他要表达什么。
哪来的流浪汉?我徒弟不耐烦,想打发他走。但他更加焦急,结结巴巴说:「我,我不是流浪汉,我是前边,工地,上的,工人。」

我阻止了徒弟的驱赶,因为我看到他手臂上,布满疤痕。这些疤痕歪歪扭扭,乍看只觉得可怕,不过若是仔细辨别,又觉得它们组成了一些文字。
我努力分辨,那些疤痕似乎组成了重复的三个字,我犹疑说:「常…小山?」
他听到我说出这三个字之后立刻叫起来,手舞足蹈,庆祝一般。我们站在一边不知所措。
「这是个名字?」我问。

他点头,然后指指我的文身器材,含着口水说:「帮我,文,常小山,在,这里。」
我明白过来,他是想让我们在他手臂上文「常小山」这三个字。可那手臂上已经没有地方可文,几乎全被疤痕沾满。而且我看出其中有些是文身留下的疤。
不知他在什么地方做的劣质文身,已经褪色。

「我们没法子给你文,」我摆手并一字一句解释,「你的手臂上已经没有完好的皮肤了,而且你喝了酒…..」
他看到我决绝的态度,眼里一下暗去,整个人空掉了一样站在那儿。我没有赶他走,任由他站在那儿。有客户进来见到他立显犹疑,但我不想解释。过了会儿,他掉头走了。可到了晚上,他再次出现,靠坐在我店外的墙根。我劝过他回家,他不听,因为他没有闹事,我也就随他去了。第二天早晨,我到店里开门,看到他还在那里,头发上披着寒露。我去探他的鼻息,还活着,只是还没有醒来。太阳越爬越高,中午的时候,他走进店里。

「给我文身吧。」他说,吐字清晰,表情冷漠,全没有了先前的影子,「我昨天喝多了。」
对于一个清醒的人,我没理由拒绝他,我让技术最好的徒弟给他文,按他的意思,每个字都文了半指长,很扎眼。虽然文身简单,但他的坚决让我们觉得那绝非只是简单的三个字。
文的时候我问他:「常小山是谁?」

「我儿子,我找了他十六年,每年都要在手臂上文一次他的名字,或者拿刀刻,直到找到为止。」他说。接着他似乎被打开了话匣,滔滔不绝讲起来。
「我叫常建国…..」他说。

我叫常建国,出生在东北。那年冬天落了大雪,我和一个女人订了婚。
那年我二十三岁,每天待在汽车厂里做焊工。我父亲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结婚了,去结婚吧,我给你找个女人。
我说不急,我有喜欢的人,我想等她同意。
她是个老木工的女儿,我和老木工很熟,时常去坐坐,时间长了,我和她两情相悦。
我们本来把婚期定在了春天,但是一整个春天我都在焊车盘,于是推迟到了夏天,但是夏天我从楼梯上掉下来摔伤了腿。
到了冬天,我父亲从一个樟木箱子里拿出一本存折给我。我拿着那本存折去了她家。我把存折给老木工,然后看了看在旁边洗衣服的她,和我走吧,我说。她点了点头。
冬天很冷,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抱紧我,又把围巾套在我脖子上。「你戴吧,我不冷。」我说。「你戴,」她说。

「刚才那个存折有多少钱?」「两万。」
「你还有钱吗?」「有,但可能得艰苦点。」
「没事,我能吃苦。」她说。
我们把婚礼定在月中,在此之前,我不断去镇上购置东西,有时觉得够了,但很快又觉得差点,日子迫近,有点焦躁。那天她想起还差一个暖水壶,大红皮包的暖水壶,但我厂里有点事,就让她一个人去了。

下午的时候我回来发现家里没人,等了一会儿,去烧饭。饭做好了,天色擦黑,又等了一会儿,我听见外边有人敲门,从炕上翻下去,结果撞到了头。于是我捂着头去院子里开门。
「回来了?」我打开门,看到三个人,其中有我的女人。

「你好,」扶着我女人的男人说,「我们发现她倒在雪地里……她醒来后告诉我们来这里。」
男人是个好人,长得也好。男人说她是低血糖,让我烧了一碗姜汤,放了大把红糖,然后看她喝下去,才走。
送人的时候,我说:「有空的话,月中来参加我的婚礼。」

月中的婚礼上,来了不少人,其中有那个男人。她说那是救命恩人,拉着我和男人喝了几杯酒,又邀请他拍了一张合照,三个人,她在中间,穿着红色的婚服,很美。后来男人对我说,这么美的女人给你,可惜了。

她俩是从我们结婚第一年后开始偷情。一开始我假装不知道,后来她告诉我了,在吃午饭的时候。
她说:「和你在一起挺没意思的,你是个焊工,不懂浪漫。」我说:「是,我有点木讷,也没多大本事,委屈你了。」
她说:「没事,你以后别管我和他的事就行了,不同意就离婚。」「不离,」我说,「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她当时已经怀孕。

「这孩子是我的吧?」我问。「放心,是你的。」 「好。」
「嗯,」她指着我的碗说,「你还添点饭吗?」「添点。」

孩子出生后,他们收敛了一点。她总待在家里带孩子,没再提离婚的事。孩子一岁的时候,她生了一场病,医生说是癌,晚期,能活三个月。我在医院天天守在她病床前,可她想见的人不是我。断气前一天,她说想抱一抱儿子,想吃鱼,于是我把儿子放在她枕边,回家去做鱼,但是回来的时候,发现孩子不见了,她睡着了。

第二天我没在医院里,我去找孩子,她在下午两点断气,打了封闭,没觉到痛。

医院里的护士说孩子被一个高个子男人抱走了,听了描述,我确定是她的情人,那个救命恩人。我去找那个男人,他的同事说,男人辞职了,离开东北了。她的葬礼在十五号,看着她的遗照,我没哭,别人说我心肠硬。我把那人打了一顿。第二天我收拾了行李,就去找人了。找到第二年的时候,积蓄用光了,开始干零活,挣快钱,什么都干,淘粪工也干过,有时觉得累,但不敢停下,一停下就胡思乱想,想自杀。我不能死,我儿子还没找到。这一找就是十六年。
……
王建国说完,我们都默不作声,以至于忘了让他起身。我拍拍他肩膀,拿出烟,递过去一根,碰了碰手,那手,像抹布一样,糙得刺人。

「谢谢,」他说,「我到点了,我就在前边的工地上抬水泥,一直抬到打听出点消息再走。」
「好,」我说,「你说的那个男人叫什么,大概什么模样,我帮你问问。」
他点点头,然后掏出钱包,从里面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有三个人,他指着最左边的那个对我说:「是他。」

照片有点泛黄,我仔细看了一会儿,猛地推开了。「咋了?」他问。
「啊,没什么…..」我赶紧掩饰自己的震惊。我也许认识照片里的男人。
但我不确定,因为我听到的却是另一个故事版本,一个更加浪漫的爱情故事。

我住在一条老巷子,巷子很短,只有七八户人家,名叫青云里。
传说古代的一个秀才曾住在这里,写了一首诗,诗名青云里。后来,诗的内容没有传下,只被人记住青云里三个字,久而久之,这条巷子就成了青云里巷。

告诉我这些的人是住在巷尾的白耳。
白耳在中学任职语文老师,比我们其他居民都要有学识,所以他说出青云里巷的由来时,我们深信不疑。我刚搬来的时候,白耳就带着白栎来拜访,白栎是他的儿子,当时十二岁,和三十五岁的白耳,并没有父子容貌上的相通,反而南辕北辙,白耳是方脸,细眼,戴着眼镜,表情很少;白栎是圆脸,豆眼,不戴眼镜,爱笑。
两人一静一动,好似阴阳两极,倒也和谐。

白耳和我说白栎比较像母亲,白栎的母亲早逝,他从不提及过多。白耳搬来的时候,独自带着一岁大的白栎,挺不容易,虽然看起来孤僻,但其实不过是温文尔雅,沉默寡言,此后五年,我深切体会到一点。他的家中常年燃着一支檀香,摆放许多书,让人进入都不自觉轻手轻脚,生怕惊扰到什么似的。

我听他说过许多道理,却从不强求别人。倒是对待邻里有求必应,哪怕自己吃亏,久而久之,大家对白耳都有了一个君子印象,打心底里佩服。白耳家要是有什么事,一定是众人齐心协力帮忙,比如有一年白栎半夜高烧,但白耳不在家,邻居发现后,一家家都开了灯,有人叫救护车,有人给白栎凉敷降温,还有人跑去学校通知白耳。
白耳对白栎的教育,淡得像一杯温水。这是一种高明的教育,比起争强好胜,要活得轻松许多。但并不代表,白耳对白栎的爱也清淡。

2002年,白栎才十七岁,站在我面前高出半个头。脸上长满青春痘。背上也有。医生说是血热。白耳慌张跑来问我血热是什么病,他鞋子都没有穿好,好似一个被血热惊醒的人,脸颊潮红,双目茫然。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老了,那年我三十岁,白耳四十岁,两鬓斑白。
我安慰他这是青春期的正常现象。但他依旧低沉,手足无措,他说他和白栎之间爆发了无数争吵,白栎不再像以前那样听话,而是处处抵抗他,哪怕一点点小事都能吵起来,最后两父子总以刻薄尖酸的争吵结尾。

「那些话太伤人了,」他说,「我觉得他会离开我,我是个失败的父亲。」「你只是太敏感了,他已经长大,你不该束缚他,而应引导他。」我说。

「是吗….」他突然哭起来,没有声音,只有一滴滴眼泪滚下来。他的表情也不悲伤,更像一种放空。
「你可以和我说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他点点头,在那个下午,告诉了我一个故事——
有一年我因工去了东北,而且是冬天。火车抵达的时候,下着雪,我感觉自己到达了一个被遗忘的世界。雪原无边无际。接待我的人领我穿过一片林子。

我们在林中发现了一串爪印,领路的人说那是狐狸踩出来的,东北人觉得狐狸是仙,狐狸踩过的地方人不能走,于是我俩绕路,结果在一棵枯树后,迎面撞见了一只狐狸。
一只红色的狐狸。

我从没见过皮毛那么纯正的狐狸,红得像一团火焰,没有半丝杂色。很不真实。
它昂着头,站在雪堆上俯视我们。我觉得它至少有三条尾巴,像仙子下凡扬在身后的披风。
领路人急忙双手作揖,说了一些我听不懂的话,随后那只狐狸凌空一跃,如一团火焰燃过雪地,消失在远处。

我们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赶路。如果没有领路人,我十有八九会死在雪原上。
气温越来越低,呼出的气在眉睫上结冰,我们便只能低头前行。

大概前行了两三里,领路人告诉我翻过前面的雪丘就到了村子。我朝雪丘看去,尽管视觉距离不远,却令钝重的双腿畏缩。我弯腰敲击我的腿,企图让血管内壁震荡,让里面被冻凝的血液重新流动。
可等我抬头的时候,我看到雪丘上站了一只火红的狐狸。正是我们先前遇到的那只,此刻它又出现在前方的雪丘上,俯视着我们,那些尾巴缓缓摇动,如同烈日初升。

「走!」我身边的领路人低声说,像下达了一个不可置疑的命令。我继续朝雪丘进发,朝那只狐狸走去。
可等我们走到,狐狸再次消失了。但是雪丘上,躺着一个抱着红色暖水瓶的女人。女人似乎在熟睡,安静又美好,那一刻,我觉得周围的雪都在融化,地上开了一簇簇的花,春天悄然而至,我不自觉地,缓缓抱起了她。

….
故事戛然而止,因为白耳已经沉沉睡去。「对不起…..」这个鳏夫在梦里不知对谁说。
我看着他熟睡的样子,一时心中发酸,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故事是如此荒诞,却给我一种莫大的真实感,有时人在为自己构建的虚幻世界中,往往都在不断放置着现实中最难以接近之物。

这里有多美,那里就有多残酷。

 

我再三辨认照片上的人,加上之前他讲的雪地里抱着暖水瓶的女人,觉得十有八九是他。
但我没有说。
我看着这个焦急的人,笃信这种担忧的神情是无法伪装的,我的心慢慢软下去,受着煎熬。「你在哪个工地,」我最后说,「我有消息了就去告诉你。」

我想再等一等,我想去再确认点东西。
晚上回到巷子里,我去了白耳家,他做了晚饭,邀请我一起吃。我有心事,闪烁其词。吃饭的时候三人都很安静,白耳的厨艺很好,我却吃不出味道来。

「叔有事?」白栎问我。「有事。」我说。可看了看他父子二人,又把话咽了回去。「没事。」我说。
白栎笑了笑,放下碗筷回房去了。白耳说,剩饭这毛病,他从小就有。是,我说。白耳叹了一口气,把白栎碗里的剩饭拨到了自己碗里。

那一晚我没有睡,睡不着。我在心里鄙视自己,不是亲生的,怎么会那么亲,别人不知道老白,你还不知道吗?
可我还是怕。

第二天清早,我直接去了常建国的工地。我决定让两人当面说,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当时他正在搬砖,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递过来一根烟。我没有接。因为我分不清此人是敌是友。我告诉他照片那个人找到了,要带他过去。他不信,我说了三遍。

而后他匆忙换了身衣服,虽然很破,但是洗干净了。他的表情不自然,紧张,问我真的是照片上那个龟孙?

半个小时后,我们站在白家门前,谁都没有敲门。「你敲吧,我说,这是你的事。」
「好,」他点点头,敲了三下,说,「当年他把我女人送来,也是敲了三下。」过了会儿,听见里边有动静,门开了,是白栎。「叔,这么早有事吗?」白栎说。

常建国一步上前,看着白栎愣住了,过了半晌问我:「这是?」「这是?」白栎也问。
「是找你爸的,你叫他一声。」我说。
白栎朝里喊了一句爸,常建国肩膀耸动了一下。

白耳闻声走出来,看到我,又看到常建国,定住了。
我们站在青云里巷的清晨中,朝晖平铺而来,如同死寂。

白栎意识到有些不对劲,问白耳:「怎么了爸,他是谁?」「好久不见啊。」常建国咬牙说。
白耳忽然想把门关死,常建国直接用肩膀往前一撞,哐当一声,白耳倒地,门大开。
「你认错人了。」白耳说。

「认错?」常建国把照片掏出来,甩在白耳脸上,「我还没说找谁呢,而且,你化成灰我都能认出来!」然后出拳想打,却被白栎一把抱住。

「你他妈是谁啊!不要打我爸!」白栎大喊。
常建国吃力转身,抓住白栎的肩膀,声音像野兽嘶吼一般:「小山,是我,是我啊!」
我见状不对,立刻去拉常建国,但不知他这瘦弱身板哪来的力气,我用尽全力才拉开一点,「冷静,」我说,「先都冷静,有话好好说,有可能是误会…..

废了好大劲,才让几人在门前平复下来。「家丑不可外扬,」我说,「先去屋里,捋一捋,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进了屋,白耳沏了一壶茶,各人倒了一杯,但是谁都没有动。常建国一直恶狠狠地盯着白耳,挑衅说:「你他妈还有心情喝茶?」
「你不要骂人,信不信我报警。」白栎说。

常建国把话憋了回去,转头看白栎,眼神突然温柔下来,可白栎噌地站起来,情绪激动。但又被白耳摁下。白耳说:「你走吧,白栎是不可能跟你走的,因为你不配。」常建国也站起来,额筋暴突,想打人。
「够了,」我沉脸说,「你拿出来照片,认认。」

常建国看看我又看看白耳,点点头,拿出那张三人照片,指着白耳说:「这上面是你吧。」
「是。」白耳说。

白栎把照片抢过去,常建国说:「看吧,中间是你妈,右边是我,左边是这个人贩子。」
「你放屁,我妈早没了。」白栎说。两人吵起来。

我对沉默的白耳说:「他告诉了我一个故事,你不介意的话就让孩子听听,身正不怕影子斜。」
「好。」白耳抓住白栎的衣袖,白栎立刻不说话了。
常建国也坐下,喝了一口茶,然后深吸几口气,又把那个故事说了一遍。

说完,常建国把袖子撸起来,一臂触目惊心的疤痕,皆歪歪扭扭地组成了常小山三个字。常建国说:「孩子,我找了你十六年,每一年都要在手臂上写一遍你的名字,用刀割,只有疼痛才能让我不忘记你,太难了,太难了…..」常建国声音发抖,眼泪涌出来,「你知道我这十六年是怎么过来的吗,我一路要饭一路找你,从没放弃,因为睡不着觉,我拼命地喝酒,灌醉自己,才能好受一点,我的身体也因此越来越差,今年我有预感,要是还找不到你,我也许就会倒下,我们父子只能阴间相见了,但是老头有眼,老天有眼啊…..

常建国颓然坐在椅子上,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里肆意流出来。屋内一片沉默。许久,直到香烧完。
「爸,他说的是真的吗?」白栎茫然地问。

「不信我们去做亲子鉴定,你看看,你和他,哪有一点父子相?」常建国抓住了白栎的手。
但是白栎仍盯着白耳,他在等他的答案,像一个落水的人在挣扎着找救命稻草。半分钟后,白耳点了点头。

「你……」白栎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说出,眼里的光渐渐灭了下去。
「但是,」白耳忽然端起凉掉的茶,一饮而尽,面无表情地说,「他只说对了一半。」

我叫白耳。那年冬天我去了东北,在雪地中救了一个昏倒的女人。女人去镇上买水瓶,因为她要嫁给一个混蛋了。那混蛋给了两百块钱彩礼就把她买去了。

女人在路上说,那混蛋每天除了喝酒赌博就是喝酒赌博,本来双方父母把婚期定在了春天,但是一整个春天他都在喝酒,于是推迟到夏天,但是夏天他摔伤了腿,打麻将时被人从三楼推了下去。那人赔了一些钱,后来他又把那些钱和大部分彩礼都输掉了,所以到了冬天,结婚前,只给了她父亲二百块钱彩礼和一条烟,她父亲收下就把她赶出了家门,说早进门晚进门都一样,早去省心,免得跟家里的哥哥弟弟争粮食。
听到这儿,我已经把女人送到了家门前。

「进去吧。」我说。女人露出期待的模样,她想从我这里得到点什么,我知道那是什么,但我不能说,因为她要结婚了,不管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敲了三下门,从里面走出一个醉汉,捂着头,他说:「你妈的敲什么敲,吓老子一跳。」
我扶着女人说:「这是你家里人吗?」

他看了一会儿说:「是,这娘们怎么才回来,」他又对我说,「我的女人漂亮吗?」
我厌恶不已,可这表情却令他兴奋,他大笑着,一手捂着头,一手拽着她的头发向屋里去。他大声说:「你要是喜欢这女人,就到月中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哈哈哈。」
月中的婚礼我去了,是女人央求我去的,她怕混球婚礼上喝醉了打人。但是混球没有打人,而是拉着我和她一起拍了张照片,然后在我耳边说,漂亮的女人就是狐狸精,不收拾不听话。
于是结婚后,她每天都忍受毒打和侮辱。我想把她拉出这个旋涡。有一次约会时我问她:「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能去哪里?」她说。

「我并不喜欢你,可他在伤害你。」我说。「你也在伤害我。」她说。
「我怎么会伤害你?」
「你会,因为你在给我希望。」「希望不好吗?」我说。

「不好,因为我已经怀孕了。」她躺在床上,屋子里一股发霉味,「我一动也不想动。」
孩子出生的时候,那个混蛋在外边赌博,她爬进我的门槛,求我去找接生婆。最后孩子有惊无险地降生,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新的生命,躺在我怀中熟睡,没有丝毫防备。
「如果是你,你会给他起什么名字?」她问我。我想了想说:「栎。」

「好啊,栎好啊。」她开心地说,「可是那个混蛋想叫他常小山。」「也好,」我说,「只要他对你好。」
那时我已经离开东北,但会时不时回去看她。儿子出生后,她对我说,这次她自己给了自己希望。那个混蛋确实变好了一些,但仅仅是一段时间,之后又是无穷无尽的打骂。
她的身体也一天比一天差,到最后已经不能下床。

我再见到她时,那个混蛋把她扔在一间堆满柴火的屋子里不管不顾,他抱着一岁的常小山,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把她抱出来。
「你为什么不带她去医院?」我问他。
「没钱,」他说,「给她治病就养不了我儿子。」
「滚吧。」我说。我抱着她出门,村子的街上,一些人从门里探出头看我,都是和他一般表情。
「你要带她去医院吗?」他问。「滚吧。」

「你要救她吗?」他语气天真地说,「你要是可以救她,就带她走吧,帮帮我。」
「帮你?她对你来说到底算什么?」
那个混蛋看着怀里的孩子,没有抬头。
我把她送到医院,但已经太迟了,肿瘤长满了她的胸腔,看上去像一个黑色的菠萝。
「我要死了吗?」她问我。她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昏迷,清醒时就不断问我这个问题。
「是,你要死了,」我说,「你还有什么愿望吗?」

她便不再开口,过一会儿,又问我:「我要死了吗?」
直到一天,暮色四合,她从昏迷中醒来,「这里是地狱吗?」她说。我愣了愣说:「不是,这里是医院。」
她看着我,流出泪来。
「你还喜欢我吗?」她问。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看着她,只觉得可怜。「我很后悔没有喜欢你,没有和你离开,」她说,「但我要死了,你看得出来。」
「看得出来。」我说。
「那你能帮我一次吗?」
「我一直都在帮你,这是我在这里的意义。」「带他走吧。」
「谁?」

「栎,带他走吧,这是你给他起的名字,给他希望,求你。」
第二天中午,我把饭打回来,她看了我一眼,然后缓缓停止了呼吸。我回到村子,回到她的家,衣服里藏了一根铁棒,那个混球正在给栎冲奶粉,我从后面给了他一下,奶粉瓶子掉落在地。我抱起栎,看到地上一溜鲜血,我从那些血上踩了过去,在路上留下几个红色的脚印。
我不确定那个混球死了没有,我抱着栎直接去了火车站,离开东北,一路南下。直到如今。

听完,房间内再次陷入死寂。太阳已经升到中天,光刺进来。

「编得不错,」常建国站起说,环绕屋内,「这些年你就带着我儿子一直躲在这儿?」
「我没有躲,」白耳说,「你不配有孩子,你只会伤害他。」
常建国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笑到岔气。「好嘛,你个人贩子,说我伤害他。」

他又转身,对白栎说:「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生的,流着我的血,这否认不了,我找了你十六年,你知道十六年有多长吗,我们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我们本不该坐在这像两个陌生人……
他脸憋得通红,动作夸张,拉起白栎,「走,我们走。」白栎像个木偶,被他牵着。

「放开!」白耳站起来,浑身颤抖,完全没了以前的端庄,而是用尽全力大吼,「放开我儿子!」
但常建国直接一巴掌打过去,把白耳的眼镜打落在地。
「住手!」我说。可没人理我,两人很快扭打到一起。你一拳,我一拳,两人好像突然有了默契,形成一种规则,不再对骂,而是如笼中斗士,双目如刀,紧闭嘴唇,只是不断地出拳,来捍卫自己的真相,两人都不格挡,而是硬生生接下对方的拳头,沉默着,拳拳到肉,阵阵闷声,似打雷。
而白栎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眼中呆滞。

我上前拉架,很快挨了几拳,不得不退到一边。两人在疯狂地互殴,脸上都在流血,两个自称父亲的人,以拳为武器,以血肉之躯为盾,搏斗着,谁先倒下,谁就是骗子。

不知打了多久,两人的头最后紧紧抵在一起,像两头角羊在对顶。
「十六年,十六年,」常建国哑声说,「你浪费了我十六年的人生……
「因为是你害死了她,」白耳大喘粗气,声音发闷,「你不配拥有她的孩子,你不敢承认真相….J
我看两人终于没了力气,便上前把人各拽到一边,即刻瘫倒。屋内凌乱不堪,桌椅倒了一地。「白栎,快去打120!」我有气无力说。
白栎抬起头,看了看,却哇的一声哭出来。仿佛一个婴儿刚刚降生,还不明白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觉得一切都会伤害到自己。

白栎的哭声越来越大,两人渐渐结束对峙的眼神,愣愣看过去。
「怎么了,栎?」白耳想站起,却是爬向白栎,想要去抱住他。
「真相?」而常建国扶着膝盖站起来,哈哈大笑说,「什么是真相?是你一张嘴,还是我和我儿身体里流的血?」
我看到,白耳爬向白栎,脸上露出微笑,而常建国拿起手边滑落的钢笔,「不要!」我大声说,但已经来不及。

「你又想抱走他吗?可惜这次我是直面你的。」他说着,走上前,刺了下去。我冲过去想拉住他,但他突然把沾着血的笔尖对向我,「你来吗,」他说,「来吗,大不了一块死。」
我僵在原地。他趁此又快速刺去两下,我不顾地前扑,死死压住他,钳住他手脚。他绝望地吼叫着,泪流满面。
「白栎,」我喊,「救人!」
但白栎仍呆立在原地,眼里空荡荡的,似乎只剩下一副躯壳。

而白耳依旧在往前爬行,一点一点,像在跋涉一段遥遥无期的征途,最后,他的手指触碰到了白栎的衣角。
他露出一个安心的微笑。

后来,青云里巷有了一位年轻的厨师,他住在巷尾,我住在巷头。有时两人皆有闲空,就在一起喝酒聊天。每次他都喝得大醉。
但是后来我发现了规律,他来找我喝酒的前一天,一定去一个地方,一个叫监狱的地方。但他从不提起,我也不主动问。
那天后,白耳被常建国刺成重伤,昏迷了一个月,醒来后,因拐卖儿童,被判刑十年。而常建国因重伤他人,情节严重,获刑七年。
至于引起这件争端的主角,有一天,又提着酒来,喝到一半,他说:「叔,今天是我妈的祭日。」
我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只端起杯子,看他一饮而尽,他想醉。酒喝光,他开始吐,吐出眼泪来。
他说:「叔,我难受。」
「我知道。」我说。
他说:「那你说,他们两个,谁说的是真的?」
「我不知道。」我说。
「哈,你又不知道了,」他笑着说,「因为事情没发生在你身上,你体会不到,所以你闭嘴吧。」
「好,我闭嘴。」
他看我闭嘴,不笑了,看了一会儿,说:「叔,我困了,我睡会儿。」说完,倒在了桌上。
我叹了一口气,去扶他,架起胳膊来,想把他架到床上,结果身子一起来,从他上衣兜里掉出一张照片和两张信纸。照片上有三个人,中间是个女人,两边是个
男人。信纸两张,一张字迹缭乱,一张字迹工整,但是开头都是写的一样的话:孩子,无论如何,你要相信,我是爱你的,也爱你的母亲。

 

 

人皮

2003年,我在洪楼区的文身店店面扩大了一倍。店里增加了一批新设备,常在 文身师有了七八个。那时我看着新扩的店和徒弟们,心中升起一股雄心壮志。我 告诉自己,正正经经开一家文身店的这条路,没有选错。

但万事不可能一帆风顺,因为有时你不惹事,事来找你,躲都躲不了。 –
那是六月的一个上午,我本来不在店里,徒弟给我打电话说店里来了一个人,信 不过他们的手艺,点名我,非要等我回来。

我回来后,见一个秃头正坐在那儿喝茶,手腕上还戴着串佛珠,脚上皮鞋锃亮。 「呦!煜哥!」他迎上来,热情上前拥抱,「这些年你一点没变呐,还是这么仙 风道骨的!」
我那天穿了一件布衫,蹬着人字拖,头发有些长,用皮筋绑着,看起来像道士 头。
我一时没有认出来,印象里没有这号人。

「我是王涛啊,咋了,生意做大了,不认识我了。」
我这才隐约想起来,但这人与印象中的王涛差别不小。

「没没没。」我不好意思,身上的地摊货跟王涛的高级面料比起来,有些寒酸。 招呼过后我才知道,王涛已经不是当年的王涛了,人家现在是大老板,开肉联
厂。
当年,我年少轻狂,拿刀把人砍了,蹲了号子。当时作为济南两大文身山头,我 和王毅一个文龙,一个文虎,各是一绝,由此道上支持我俩的人分成两派,互不 对付,到后来发展成见面就掐架的地步。其实我和王毅没什么过节,只是互相听 过对方的名号,都是手艺人,顶多有些技艺上的较劲,甚至还有点互相欣赏的意 味,绝不至于结仇。

可耐不住旁人天天在耳边煽风点火,心里就有了些顾忌。那日我如往常和人在夜 市喝酒,一个场子里的,什么人都有,什么帮的都在,正所谓江湖默认的规矩, 上了酒桌都是兄弟,下了酒桌各了恩怨,气氛倒也和谐。但后来有一个小子,大 概是喝多了,亮着膀子,亮着背后王毅文的下山虎,大摇大摆来我桌上敬酒,实 则是找碴,叽里咕噜对我说了一堆带刺的话,那意思就是,我文的龙比不上王毅 文的虎,甚至给王毅提鞋都不够格。

我本来挺镇静,不想理会,可这小子越说越带劲,越说越难听,最后我下不了 台,就动手了,起初是推搡,旁人劝,没劝住,打起来,打着打着就成了群架, 家伙什都用上了,我也干红了眼,提刀就砍过去,连捅三刀,要不是最后被人拉 下来,那小子会没命。
而拉我的人,就是王涛。他硬生生把不要命的我给摁下来,像头沉默的牛,抵着 我,不让我上前。那时王涛一身腱子肉,沉默寡言,显得十分憨厚。我被他钳 着,动弹不得,慢慢冷静下来。「煜哥,不值得。」他松开了我说。

确实不值得,当时要没有王涛拉我,我的人生道路肯定会是另一番景色。所以我 对王涛,多少抱点感激之情。不过,我和王涛走得并不近,因为这王涛,正是王 毅的表弟。
时隔这么多年,没想到会再见面。
我们寒暄之后,王涛就把上衣脱了,背上露出一只霸气四射的下山虎,虎尾如 鞭,虎身如劲松,虎爪如利钩,虎头更是威武,一双狭眸,咄咄逼人。看得人全 身一震,好一只下山虎,我在心中暗叹,不得不说,王毅的手艺没得挑。
可我脸上并不好看,露出这只虎,对我来说差不多就是示威,我刚要发作,却看 见亮堂的店,一迟疑,想拉倒吧,都老大不小了,说两句场面话赶走得了,但没 想到,他先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煜哥,先帮我洗了这只虎。」

王毅的大哥胡海落马之后,王毅似乎整个人都垮掉了,每天喝得醉醺醺的,脾气 变差,找他文身的,十个有九个被骂走。那时王毅已经三十多岁,比我大不少, 整日胡子拉碴的,混迹酒场和赌场,有一次我路过麻将馆,见他被人赶出来,蹲 在地上,整个人精神恍惚,骂骂咧咧的。我出于同情上前搀他,却被他一把甩 开。
「你敢碰我,我喊我兄弟砍死你!」他表情凶恶,喷着唾沫。
我解释了一番,却发现他根本认不出我是谁,一直重复着,我兄弟就快来了。我 告诉他不会来了,社会变了,江湖没了,醒醒吧。他说去你妈的,我现在就找人 砍你。我看他要站起来,伸手扶他。见我一伸手,他下意识抱住了头。那两条胳 膊上全是淤青,连文身都看不出来了。
我愣在原地,不敢相信眼前这流浪汉是当年的王毅。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骂骂 咧咧地跑了。
后来有人劝他和我一样开文身店,可他因喝酒过多,手颤,用不了针了。再后来 销声匿迹,听说进了精神病院。
「他就是死脑筋,活在过去了。」我一边给王涛洗文身,一边听他说,「虽然我 们两个是亲戚,可我们来往并不多,我们想的不一样,他要的是面子、地位,我 要的是活法。」
「什么活法?」我问。

他撇了撇头,笑着说:「活法就是自己的活法,比如你活得自在,因为你追求自 在,而我活得充实,因为我追求充实。」他说当年刘凯元和胡海纷纷下马,跑的 跑,散的散,再混黑道就是他妈傻子,所以他就离开了济南,去南方打工,机缘 巧合下在大学读了两年,他说煜哥,读了书再看这个世界就不一样了。他开始追 求什么做自己的主人,掌控生活之类的,但要掌控生活,在当今社会,首先就是 得有钱,于是他开始经商,最后经商成功,回到济南投资了肉联厂。
如今他可以说是掌控了生活,家有娇妻,外有事业,和当年王毅一样风光,不过 当今社会上的风光,是讲文明,讲礼貌,有涵养,他各方面都达到了,就是背上 这只过山虎,每当和客户谈生意,蒸桑拿时一露,就坏了气氛,破了功了。

我听他话里意思,是顶讨厌这文身的,就像一块丑陋的疤,他想撇清。我有点看
不起他,这不是当年那个王涛,那个王涛血气方刚,从不后悔,背得起这只虎。
洗了也好,我想,这种人不配,我暗自用力,他却不显痛,又说,「煜哥,我现 在吃素。」
「怎么,山珍海味吃多了,把肠胃弄垮了?」我挖苦。

他摇摇头,「就是我开肉联厂头些年,总梦见那些被杀的猪来找我,乌泱泱一 片,说着猪话,我听不懂,但感觉它们是来找我讨命的,都张大嘴,要把我吃了 似的。」
「后来我去庙里拜佛,碰见一个师父,说我是被猪精缠上了,就送了我这一串佛 珠,他亲自开的光,能镇邪。」

「管用吗?」我问。
「管用,当天就管用,我睡了一个踏实觉。从那以后我就成了这位师父的俗家弟 子。」
我看着他剃的光头,和手里的佛珠,想笑,一个屠户认佛门,还提着刀呢。他又 说现在他开始研究佛经了,每天都要诵经,能修身养性,能延寿。我听个乐呵。 最后他煞有其事地要送给我店里一尊佛像。我千推万辞。

「那你说,煜哥,我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你能帮我多拉几个客人,也让我这些徒弟练练手就感激不尽了。」我说。
他听罢犯了难,「这文身我是反对的。」他说着,琢磨了一会儿,突然一拍脑 门,惊语,『练手还不好说,你忘了当年那些老文身师傅,都是怎么让徒弟练手 的?!」
我想了一会,犹豫着说,「猪皮?」
他点点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刚学文身那会儿,跟的师傅叫肖力远,此人是个怪人,比较老派,爱讲规矩, 收我为徒的时候还办了拜师礼。但我一开始学的不是文身,学的是唱戏。因为这 肖力远是个戏子,是个戏痴,耍的是刀枪棍棒。

济南那会儿有个很有名的剧院,叫「北洋大剧院」,在火车站南,市政府前边。 剧院历史悠久,来过不少角,据说四大名旦之一,程砚秋都来演过,所以此地可 谓是久负盛名。
剧院在未改造前规模不算大,也就能容几百个票友,但个个都是「戏精」,我师 傅,肖力远就是戏台上的常客,所以很有名,以至于人家都喊他,肖梨园。
肖梨园一开始交给我的,是练戏的基本功,手、眼、身法、步,我学的比其他徒 弟慢,挨了不少打,肖梨园拿马鞭往我身上抽,常常导致我身上没一块好皮,以 至于后来要学鞭,我心理阴影太大,死活不学了。肖梨园也看出来我没天分,本 来要赶我走的,但我不肯,说要跟他学文身。因为我经常看见,他没戏唱的时候 就给人文身来打发时间,我在旁边看着,慢慢就被那些图案迷住了。可肖梨园不 肯,说文身不登大雅之堂,学个逑!

后来我软磨硬泡,给他端了一个月的洗脚水,他才勉强答应,因为他不是文身师 傅,所以我也不是他徒弟了,就成了肖家门下一个打杂的。我耍不了刀枪棍棒, 只能耍耍不登大雅之堂的短针。好在我有些天赋,几周便把打样学会了,接下来 就是实操,这成了难事,谁敢用我一个毛头小子,这不是毁皮吗?我那段时间很 沮丧,但肖梨园有办法,他后来想了想说,你就用猪皮练吧,那猪身上白白净净 的,不和人一样?

「和人一样。我就是这么练的。」我对徒弟们说,并把王涛送来的猪肉放在他们 的案板前,「这都是处理好的,你们看这皮多白净,正好让你们看清楚,你们切 的那鸡爪挠似的线条是什么样!」我和王涛达成了买卖协议,他成了我的长期供 货商。其实是王涛单方面出肉,收我一点钱意思意思。我最烦欠人情,就把肉钱 记账本上,准备等徒弟们练好了,一定把钱清掉。
那年头肉价可不便宜,我也没想到王涛这么大方,便开始叫他王老板。这个王老 板供肉过量,导致我和徒弟们,那段时间看见猪肉就想吐。
不过久而久之,徒弟们的技艺确实有所长进,再去给人文身,能拿出手了,终于 起到为我分担工作量的效果。有一次王涛来店里闲坐,看我无所事事,打趣说: 「煜哥,我看你可以隐退了,以后只收徒就行,再开个分店,我给你出资啊?」 我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是想合伙。说实话,我对他总有点顾虑,觉得眼 前如今的王涛,不是当年那个王涛,这个王涛浑身上下有股邪气,笑起来只是嘴 动。我不想和这种藏事的人合作,所以就一直打哈哈。

后来,他又邀请我去见他师父。我出于好奇,想一睹高僧的风采,就随他去了。 他师父是无海寺里的僧人,无海寺在长清那边,在当地挺有名,据说是某位大师 坐化之地。我们驱车两个多小时才到,又爬山路,累我半死,可到了地方,我就 被震慑住了。无海寺寺门极大,一股压迫气势,让人说话声不由压低,怕吵到什 么似的。我扯了扯衣服,遮住胳膊上的文身,才随王涛进去。

王涛的师父法号梦参,我就叫他梦参大师。梦参大师很高冷,与我说了两句,知 道我是开文身店的,赚钱不多,就不开口了,大概是觉得我没有慧根。和王涛倒 是很热情,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堆教诲,其中掺杂着佛语,我听不懂,也不知王涛 听不听得懂,但见他一直在点头弯腰,师父每走两步,他都要搀扶。后来我觉得 无趣,就告别两个光头,去寺院里转转。
我一直绕到后面,见到一片塔林,不高,但是密密麻麻,旁边一块碑上写着墓塔 林。再看这些矮塔,确实像一个个墓头。墓塔林里很荒芜,没有人迹,我就在墓 塔林里抽完了烟,也不知折了多少寿命。

后来我回到前院,准备和王涛离去,到了梦参大师的寮房,我隐约听到里面谈 话,梦参大师说他们寺院最近有个什么什么活动,意思是要香火,王涛立马承诺 要捐几万的香火,梦参直说好,说王涛日后必佛光长照。

「喂,煜哥。」我正听得起劲,徒弟打来电话。
「怎么了?店里出事了?」我赶紧问。那段日子政府查得严。 「没,就是今天送来练手的猪肉,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
我看见王涛告别了梦参,正走出来,脸上笑意盈盈的,眼睛也在笑。 「这猪肉里边,有块…..人肉。」
电话里说。

听到最后一句话,王涛正好走到我跟前,我慌忙挂掉电话。「怎么了?」他问, 脸上平静。「没。」我愣了几秒,他的淡然让我觉得刚才是错听。心中疑窦丛 生。
不管怎么样,先回去看看,我想。
等回到店里,王涛走后,我看到徒弟说的那块肉,肉很红,而且肉皮泛黄,上面 还有细微的汗毛。我直接吐了出来。我的徒弟中,有个家里以前也是干屠户的, 他说这肯定不是猪肉,猪肉很白,他爹切肉时受过伤,掉下一块不小的肉,那肉 就是这么红,这么软。
我又查了一些资料比对,最后确定,十有八九是一块人肉。但我看不出是人哪个 部位的肉。
「要不要报警?」

「先别声张。」我对徒弟们说,因为那一刻我想到一个人也许可以帮忙。 此事过去两天后,王涛又来到我店里,见到他那一刻我有些紧张。
「怎么了?」他问。
「没事。」我请他坐下,同时观察他的神态。没有变化,还是和以前一样随和。 难道他还没有发现肉的事?我想,漫不经心地和他对话。
「欸,这是?」他注意到我桌上的一张照片。照片的背景是大明湖,五个人站在 前面,笑成一团。「你身边这个女孩是?」他想拿照片,却被我先一步收走。
「一只燕子。」我说,并沉下了脸。

他意识到什么,不确定地说,「就是那个KTV…..」.他不继续说了,过了会儿递 给我支烟。抽到一半他又说,「死也不是件坏事,在佛经里,死是一种解脱,」 他极认真地看着我,「无法解脱的人生是痛苦的。」
第二天我准备了一些礼品,和另一个人,去拜访王涛。我们没有提前打招呼,也 没有去王涛家中拜访,而是直接去了王涛的肉联厂。肉联厂的位置很偏,我们找 了一大圈,到地方时太阳已经西行过中天。肉联厂外墙高大,顶部有电网,连着 长长铁门,门栏里几个警卫表情不善。
说明来意后我们被带到一个会客室,「王总下午会过来的,你们等着吧。」「大 概多久?」那人没听到似的就离开了,剩下我俩面面相觑。
「怎么办,王队?」我说。和我来的人,叫王波。当年将刘凯元和胡海打下马 的,就是这位市第三刑警支队的支队长,王波。

四天前,就是发现人肉那一天,我没有立刻报警,而是去找了王波。一来王波也 是警察,二来我怕动静闹大会打草惊蛇,三来我觉得事情不简单,而王波值得信 赖。当年扫黑除恶后,我和王波成了朋友,有些往来,深交之后,发现此人不仅 疾恶如仇,还有胆谋,是我为数不多的,佩服的人物之一。
「别急,我们先去探探,先戴上这个。」

王波说,并拿出两顶鸭舌帽,我接过紧张起来,有种电影里的侦探感。那天我找 到王波后,讲明情况,他让人对肉做了检测,确实是人肉,而且是人腹部上的某 一块肉。事情复杂起来,如果是腹部上的肉,肉有手掌大小,那被割肉的人,很 可能已经死亡。警方又推测了被割下的时间,最后王波盯着案宗上几起失踪案, 经验告诉他其中一定有联系。王波决定,利用我和王涛的关系优势,先去肉联厂 探一探,但人不能太多,太多容易引起怀疑。所以最后就我俩来了。

「王队,你和他一个涛一个波的,不会也是亲戚吧?」我打趣,被白了一眼。我 不是故意开玩笑,是为自己缓和气氛,因为我看到王波开门时,衬衫扯了一下, 露出腰间别着的枪。
肉联厂从外面看很大,但我们走到厂院里,发现里面倒不大。就几个厂房和值班 室。我们听到远处机器轰隆轰隆的声音,顺着走过去。
第一个厂房上写着「肉类加工」,「我们要冒充工人吗?」我问。「去那边。」 王波指着旁边一个更大的仓房。他拍了拍了我,「那里应该是仓库。」我点点 头,压低帽檐。

仓库很大,门口有两个门卫,警惕性很高,我们见状敷衍了两句,怕暴露,就走 开了。但没有走远,王波皱着眉头说里面一定有鬼,因为刚才说话时两个门卫的 眼神不大对劲,太刻意。我们在仓库周围徘徊了一会儿,最后又回到了会客室。 王波看着时间,计划快到下班的点,趁乱进去。而我担心王涛会突然回到厂里。 我们看着窗外,焦急等待着。太阳渐渐落到西天,光线消失大半后,工人们终于 走了出来。

我们重新回到仓库旁,却见两个门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操!」王波啐了一 口,朝四周看了看,突然看到了仓库旁边的狗笼子,里面几条恶犬,争相狂吠, 「等着,我去把那笼门打开。」说完王波就跑过去,把笼子门上的插销拔了,拔 完他快速往回跑,边跑边喊救命,跑到一半,恶犬冲破了笼子,人群大乱。混乱 中我看见王波朝我指,那两个门卫果然去制服恶犬了,我立刻跑上去,和王波进 了仓库。
太阳快落山了,仓库内光线很暗。

我们摸索了一会儿,发现里面还有一道门,没有上锁。我和王波合力推开,一股 冷气扑面而来。「冷库。」我说,我们面前是一排排铁钩,钩子上挂着一条条被 剖开的死猪。
这些猪都是自头部被穿透而挂,下面的胸腔和腹部大开,像两扇门,露出里面的 根根肋骨。一时看得我有些发毛。「去里面看看。」王波说,语气和冷气一样 冰。
冷库很大,而且悬满猪尸,如同尸林,又让我想起无海寺里的墓塔林。我们分头 查看,我走了一会儿,觉得走进了一个迷宫,绕来绕去的。
「许文煜,这边!」另一边的王波突然压着声音喊到,语气紧张。 「你在哪儿?」我也紧张起来,一时没了方向。
「听我声儿!」

于是我寻着王波的声音,走过一条条猪尸。
等我看到王波的后背时,他正愣神,我叫了两声都没反应。我上前拍他,他才转 过来,表情僵硬。
「怎么了?」我问。「你看。」他说着让过身子去。
我看到,面前的一排猪尸中,有一个异形,不大像猪的尸体,我仔细看,瞬间惊 出一身冷汗。那是一个人,一个没有四肢的,被剖开的人,从脖子到胸腔到肚 子,被整齐地剖开,像其他猪尸一样,前身如被打开的两扇门,里面没有内脏, 只有肋骨。
就这样,那人仰着头,脖颈后被铁钩刺穿,悬在半空。

许久我都说不出话来,恐惧让我脚下发软,如踩着棉花。「先离开再说。」王波 很冷静,很快做出判断。我呆呆点了点头,腿却软了下去,身子顺势下坠。王波 见状要扶我,可刚弯腰,一把锤子就落了下来。咚。王波栽倒下去。
同时,背后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煜哥,来也不提前打声招呼。」

在我们去肉联厂之前,王波就锁定了一些失踪案件,这些案子都有一个共同点, 那就是失踪人员住的地方,都在肉联厂周围。尤其是周边的村子,其中有个叫周 国庆的,就住在离肉联厂最近的永安村,半个月前失踪,据其家人说,周国庆那 天去了镇上,可镇上的人在那天并没看见周国庆,所以周国庆的失踪地点,很有 可能是去镇上的途中,而肉联厂就在这条路上。
王波又让人调查了王涛的背景,发现王涛在济南,名下不只有这个肉联厂,还有 一家贷款公司。就是放高利贷的。王波觉得此人水有些深,于是让人跟踪王涛摸 底,而他和我先去探查一下肉联厂,没想到我们在冷库里…..

王涛发现我们后,先偷袭敲晕了王波,然后将我俩绑到了另一个厂房。我看见割 肉机和各种刀具,灯光被满地满墙的血迹映得暗红。腥味直冲鼻腔。
「让那哥们醒醒。」王涛坐在我俩面前,摆弄着王波的枪。他让人弄醒了王波, 见王波睁开眼,就把枪抵在他头上问,「你是警察?」。
王波点点头,随即挨了枪把一下。
「操你妈的,当年要没有你们,我哥能变成那样?」王涛说,「扫黑?我们是黑 的,你们就是干净的?」

他又给了王波几下,然后面向我,笑着说,「煜哥,你这么做不地道啊,带条子 来抄兄弟的底?不过还得谢谢你。」
「什么意思。」我问。
「谢谢你把这家伙带来,」他一脸得意,「还记得几天前我给你送的肉吧,你们 今天就是为了它而来吧,你以为我为什么去找你,真的是为了洗掉文身吗,我是 要替我哥报仇!」他一把拽住王波的头发,呲牙对我说,「当年就是这小子捅掉 了海哥,让我哥也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我费这么多工夫,就是想让你把他带 过来,」他一用力,王波直吸冷气,「没想到你最后果然联络了他!你们都该 死!」

我看了看王波,想着能拖延一会儿是一会儿,「要是我直接报警呢?你怎么能料 到我会联络王波?」
「那我就直接剥了你的皮!」王波面目狰狞地看向我,「当初你跟这条子走得 近,这次我就是赌一把!」

我一阵后怕,觉得自己害了王波,「这次是我出卖你,跟他没关系!」
王涛哈哈大笑,说就喜欢看别人逞英雄,又说我不配用他的猪肉,他的猪肉上的 屎,都比我俩干净。然后他拿出一本线装书,丢给我,我看到上面写着,地藏菩 萨本愿经。
「知道什么意思吗?」他问。我摇摇头,他轻蔑地告诉我这佛经的内容,并且认 为我们没有佛祖庇佑,会死得很惨,只有像他一样虔诚的人才能获得幸福,看到 通往极乐世界的路。
我觉得他越说越兴奋,最后学着梦参一样对我和王波念了句阿弥陀佛,「你们太 肮脏了,让我来洗干净你们的灵魂吧。」

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只看见他让人拿来一个工具箱,箱子打开,是一排摆放整 齐的刀具,大小不一,形状不一,他拿起来一一介绍,什么轻刀、重刀、剔骨 刀……介绍完他往上一抬,原来下面还有一层。
我看到第二层里面没有刀,只有一块叠好的布。「你看。」他说着拿出布,慢慢 展开,撑在自己面前,等到完全展开,我才意识到,那根本不是一块布,而是一 张完整的人皮。
我和王波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恐惧与震惊交杂的神色。我们觉得这个人 疯了。
「你知道怎么才能洗干净灵魂吗,」他拿着人皮说,「我尝试了很多方法,用 切,用剖,用砍,都不行,那些亡灵告诉我,它们并没有被洗干净,还是很痛 苦。直到我用了剥,只要剥下来这层肮脏的皮,」他对着手里的人皮说,「这个 灵魂告诉我,它被洗干净了。」

我和王波被绑在椅子上,看着王涛拿出刀子,他说我们是幸运的,碰到了他,可 以从这人生苦海里解脱,把灵魂洗干净,好好往生。他用刀子在我们两个脸上各
自比画了一下,似乎犹豫先从哪个开始,「煜哥,你懂得要比他深,不如你帮他 吧。」
他让人给我解绑,把刀塞到我手里。我浑身颤抖不止,他就帮我用力稳住,然后 抓着我的手,将刀口放在王波的脑门上,「从这里开始往下剥。」他说,但我的 手不听使唤,甩掉了刀子。他又试了几次,都失败了。
王波倒是硬汉,一直大笑。可这笑慢慢激怒了王涛,最后王涛决定亲自上阵,让 我在一旁念那本《地藏菩萨本愿经》。我不肯,他便要直接了结王波的性命。
最后我妥协,读起来,「尔时十方无量世界,一切诸佛及大菩萨摩诃萨……
我看见他捻着那串佛珠合手对王波鞠了一躬,然后举刀,在厂房一片红色血光 中,慢慢刺入王波的额头,我听见一声惨叫,王波的脸极度变形。

「别动!」王涛怒吼,开始往下划,血顺着王波的额头滴下来,像一溜红色的溪 水……
而厂房外,十分钟前,被王波派去秘密跟踪王涛的刑警,一路跟到了厂房。他们 看到王涛进了厂房后,门卫就立刻锁门,并出来巡视了一遍,似乎是在确认周围 有没有人。看着那几个人高度警惕的样子,刑警们直觉里面有鬼,而且负责蹲点 的人说王波自从进去之后就没有出来。由此种种,决定派一个便衣进去看看。便 衣到了大门,却发现里面警卫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喊了半天也不见应答,只看见 厂中漆黑一片,诡异得很,随后决定翻墙,可墙上全是电网和碎玻璃片。
最后一直绕到厂的后墙,发现一处墙根被掏了一个小洞,应该是动物所为。刑警 们就顺着小洞,朝下挖土,等挖大些,又掏出几块转,刚好容一个人身,那便衣 便钻进去。便衣进到厂院,没有一点人迹,只看到远处一个厂房有微光。便衣寻 过去,等走到厂房,发现是专门屠宰的地方,并听到里面有响动,偷偷观察,看 到里面很远的地方,似乎围着一些人,隐约看到两个人被绑在椅子上,而其中一 人便是王波!
「喂,请求支援!快!」

最后警方实施突袭,利用催泪弹,冲进屠宰厂房,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我和王波 解救了出来,同时逮捕了王涛同伙。
那一年王涛杀了两个人,手法残忍,其中一个就是王波怀疑的,失踪人员周国 庆。周国庆当天和家人说去镇上,其实不是,他是去肉联厂找王涛借高利贷。周 国庆是个赌徒,嗜赌成性,但一直隐藏得很好,没有让家人发现,但也因赌博欠 了一屁股债。
他去找王涛,一来是到了还款日期,二来是还想借点,因为他根本没钱还债,他 打算说服王涛再借他一笔钱,然后用这笔钱翻身还债。可王涛见多了赌徒,知道 赌徒们是不可能赌赢的,而且执迷不悟,为了赌什么都干得出来,肮脏至极。
依王涛交代,他当时觉得周国庆的债是不可能要回来了,但因为他信佛,所以决 定帮周国庆一把,洗干净其灵魂,让周国庆下辈子远离赌博,获得幸福。他认为 自己是在行大善之事,深具佛性。
所以被执行死刑的时候,王涛捻着那串被梦参开过光的佛珠,视死如归。
但其实他到最后也不知道,无海寺只是个欺世盗名,骗人香火的假寺庙,后来很快 被取缔,梦参也被抓捕,是个彻头彻尾的江湖骗术。
他痴迷求佛,却连真假都分辨不清,最后走入邪道,以为自己就是佛,能够超度 众生。可他忘了,佛没有肉身,更不会教人做出他这般歹毒的行径。
那天我和王波被救出来的时候,天上只有月光,我却觉得比太阳还要耀眼。王波 的脸上留下了一道永远的疤,从额尖到眉角,触目惊心。不过从此以后,王波也 变得随和了一些,越发沉稳。
但我知道,有些伤是无法抹去的。而那些见证过黑暗又不被黑暗所吞噬的人,就 是勇士。
勇士还将继续对抗黑暗。

 

独臂

2004年,济南炒房产的势头刚起来,随着大规模的拆迁改造,那些主城区里老旧的筒子楼,一时间成了「黄金屋」,让本来居住在里面,过着平淡甚至有些贫苦的人们,顿时有了说话的底气。

暴发户这个概念,我当时还没有意识到会落在房产上。但随着一次探亲,我在一群老人们身上看到了这点。
那是济南历城区的一处筒子楼,名字早已被人遗忘,只简单称作筒子楼。我去的那天,筒子楼里刚巧死了一个人…..

死的人叫梁玉生,住户们都叫他老梁。
老梁心脏病突发,从椅子上摔了下来,在救护人员赶到前停止了呼吸。但在此之前,他的眼神一直飘向门外,四爷说,老梁嘴里一直在叫一个名字,可惜他没有听清,当场的人都没有听清,只能看着他在地上断气。
四爷是我爷爷的血缘兄弟,他说,我爷爷当年也是这样,死的时候,其他人只能袖手旁观。
所以死亡是一件特别孤独的事情。

尤其是像老梁这样的独居老人。死得仓促,以至于大家实在想不起来,老梁有哪个亲人可以给他办一个葬礼。
那片筒子楼是旧时代的产物,楼道永远阴暗潮湿,阳光永远照不进来,设施简陋,厕所共用,到处散发着霉味和腐朽的木头味,渐渐被岁月遗忘,原住户几乎都已经搬离,除了一些搬不出去的老人,便是流浪汉的委身之地。
但拆迁的消息落实之后,住在筒子楼里的诸位老人,都成了暴发户。只可惜他们已是风烛残年,只能把房产留给儿女,而儿女,正是当初抛弃他们的人。如今得知拆迁的消息,那些儿女又纷纷赶来了。

老梁死的那天,楼道里挤满了人,提着大包小包礼物赶来的年轻人们,正热闹地和自己的爹妈团聚,而老梁的死,打破了这种气氛。
大家站在事发现场,面面相觑,失去了团聚的心情。老人们脸上都浮现出一种疲乏的表情。
老梁被抬走后,我四爷说,都散了吧,散了。
众人唏嘘着往外走,可刚出门口,楼道口过来一个人,看到此人,老人们又不约而同停下,脸上突然没了表情。空气似乎在一瞬间凝固住了。
对方也停住,看了看众人,又看看我,问:「你们这是?」
站在我面前的人,年龄不大,穿着短袖,但是只有一条胳膊,胳膊上布满文身,图案狰狞,和其主人脸上的表情有几分相似。

他拎着一兜东西,见众人不说话,又不耐烦地说:「问你们呢,哑巴了?」众人依旧沉默。可我在这些沉默中听到了惊吓。
他一脸奇怪,从我们身旁迈过,嘟囔着,「这群人莫名其妙…..不知道老梁出去遛弯没……」
像是实在忍不住了,我身边的瞎眼老婆子突然大声说:「你不要再去找老梁了,他不会再给你钱了!」
闻言他一怔,停住了,过几秒才回过头来,表情可怕,看着那双瞎眼冷冷地说:「你什么意思?」
「老梁死了。」老婆子僵硬地说。

他看着我们,半晌扑哧一下笑了出来,说:「死了好啊,呵,可算解脱了。」这没良心的话,听得我们眉头一皱。
老梁的葬礼,大家商量着,三天后举行,既然没亲人,那就大家伙帮忙送一送。有人还说,老梁这也算给国家做了贡献,死后财产充公,造福社会。
但是,葬礼那一天,却突然赶来一个自称是老梁儿子的人。

我四爷是三年前搬到筒子楼的。
倒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为一个老朋友住在这里,是四爷当年当兵时的班长,后来瘫痪了,四爷便去照顾,一年之后,老班长病逝,四爷没有搬出来,他当时说,反正是一个人住,住在哪里都一样。他一生未婚,和我们来往也很少。
四爷说,因为筒子楼里住的几乎都是老人,每几个月便要走一个,有的死了三四个星期才被人发现,尸体都被野猫吃去了大半,所以老梁这事不稀奇。老梁在这里住了十年,送走不少人了,如今走得算体面,楼里还能动的,都来了。

瞎眼老婆子说,她眼睛还没瞎的时候老梁就住这儿了。那时老梁还有一个老伴,也是瘫痪,脑中风,躺在床上歪着眼看人,说不出话,发声像一种兽。老梁悉心照料,没有一夜睡得安稳。有次老伴晚上嗷嗷怪叫,吓坏了老梁,惊起不少邻居,原来是想排泄,可堵住了,众人帮老梁架着老伴,让老梁帮其通便,折腾了大半晚上,最后全拉在了老梁手上,臭气熏天,老梁捧着那堆东西愣了四五秒,因为其中掺杂着不少血块。

肠子坏掉了。日后只能吃流食,后来流食也留不住,上边进,下边出,通畅无比,人瘦如骷髅,就死掉了。
老梁没哭,也没办葬礼,因为他一直称自己无儿无女无亲,所以只是把老伴的骨灰埋在山上墓下。然后便等自己也闭眼后,托人埋在一处。

老梁这一等,等了七年。
可是,谁都没想到,老梁还有个儿子。
葬礼那天来的人不少,筒子楼的住户几乎全到了,上次那个只有一条手臂的年轻人也在场。
其实这个人我认识。他叫成浩,是离我店不远的一间酒吧的调酒师。因为只有一只胳膊,却也能调出好酒,有点名气。

而他胳膊上的文身,是我文的。四年前吧,我在酒吧喝得大醉,没走到家就倒在路边了,他正巧路过,送了我一把。这算认识了。
三天后他来找我文身,拿着一幅画,画是日本神话中的一种鬼怪,叫般若。我知道点有关知识,知道这般若代表怨恨,实在不怎么吉利,但他似乎有自己的理由,无论我怎么劝说,他都要坚持文,无奈,我就在他那条独臂上,文了一只般若。
成浩这人平时话很少,和人交往也少,和我的关系,也只限于在酒吧说上两句话的样子。都是客套话。我是没想到,他竟然住在筒子楼。

那天葬礼上他穿着那身工作时常见的黑西服,一只袖子空荡荡地垂下来,不知怎么,在葬礼上竟显得有点悲怆。但是大家都离他远远的,生怕惹上什么麻烦似的。
我们坐在长椅上,听骨灰盒旁边的人念悼词。我挨着四爷,悄声问他,为什么大家都讨厌成浩。四爷没理我,过了半晌才说一句,你当年去混社会的时候我也讨厌你。
悼词快念到结尾的时候,有些老人掉了眼泪,肩膀耸动不止。瞎眼婆子哭得最凶,惹得一阵安慰。瞎眼婆子说,活到这把年纪真是受罪,哪里也去不了了,眼睛也瞎掉了,儿女也不管,只能在这破地方等死喽…..

「这里有什么不好?」大家纷纷安慰时,成浩厉声质问。
「这里,啊,这里…….瞎眼婆子哼唧半天也没哼唧出什么,只能对着成浩发怒,对着成浩说,「就是因为有你这种地痞流氓,这里才乌烟瘴气的,你就是吸血的虫子,剥削抢夺我们,在这里为非作歹,就和那群人一样…….
我看到远处几个衣衫不整的流浪汉笑了笑,他们一直盯着这里,因为桌上摆着食物。
成浩和老人们争吵起来,就在四爷要出声阻止的时候,一个人的出现令所有人都住了口。
那人开着黑色轿车,皮鞋擦得锃亮,油光满面的,一张笑脸,问这里是否是梁玉生的葬礼。
大家点了点头,问,你是哪个?

那人说,他叫梁云山,和梁玉生是法定上的父子关系,但是两人之间有些误会,多年以来一直没有来往,直到警察通过户口找到他,告诉他梁玉生去世的消息,他才得知这个噩耗,便匆匆赶来。
四爷嘀咕,十年,早不来晚不来,娘死了,爹死了,死光了才来。
这人说完又拿出自己的身份证和户口本的复印件,给大家看了,大家才有些相信。有人出于礼貌把他让到前面,他看着老梁的遗照,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那张原本笑呵呵的脸,顷刻哭号起来。
旁边有人悄声和这个自称梁云山的说明了情况,老梁当时是在椅子上喝茶的时候,心脏病突发而亡…..

梁云山期间一直在落泪,听到老梁断气,已经泣不成声,跪在地上,大呼自己不孝,猛扇自己耳光。大家费了好大力气才拉起他,让到座位上。
许久,梁云山平复情绪后,哽咽地说了说当年的情况。
当年,梁云山的母亲生了重病,梁家为此几乎倾家荡产。当时梁云山刚结婚不久,没攒下几个钱,全砸在了医院里,但因为是母亲,没有怨言。可这些钱根本不够,治了一年多,病没好,欠下一屁股债,为此,老梁天天埋怨梁云山没有本事,挣不到钱,可当时梁云山已经因连续加班,低血糖,几次晕倒在公司。后来老婆也跑了,房子也卖了,母亲成了偏瘫。但好歹保住一条命,但老梁觉得这一切都是梁云山的错,如果梁云山有本事,早早治疗,他母亲的病还是有很大机会痊愈。

梁云山委屈不已,和老梁大吵一架,一气之下,老梁要和梁云山断绝父子关系,从此两人井水不犯河水,再不相见。
…..
那天葬礼进行了很长时间,可我们都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也许是发生了太多事的缘故。

话说到后来,渐渐有人同情起梁云山来,他们说着,有句老话叫知人知面不知心,大家平时接触的老梁,不一定就是那个老梁,谁都有点秘密。
毕竟是人家的家事,外人也不好评判,无论怎么样,在这世界上还有亲人,那走得就不孤单,至少还有自己的血脉活着。

这下,老梁的个人财产,和筒子楼的拆迁款,有人继承了。但是四爷一直沉默不语。
第二天,梁云山特意带了东西找到四爷,当时四爷正和人在楼下打桥牌,梁云山见到四爷笑着说:「我听警官告诉我,老人家把一些重要的东西,都放在了您那儿?」
四爷心中咯噔一下,想,还是惦记着东西来的。老梁死后,存折、房产证等财产都被转交到四爷暂存,直至找到法定继承人。本来老梁说自己无儿无女无亲,这些财产要上交国家,但银行方面还是通过户口查到了梁云山,也提前通知了四爷。
四爷点了点头,回家取了一个木盒,东西都在里边,老梁生前都已打理好。
看到木盒,梁云山眼中闪动一下,当着下楼看热闹的大家的面,又哭起来,似乎比见到骨灰盒还要难过。

把木盒交给梁云山之前,四爷要求对一对身份,梁云山立刻拿出身份证,四爷则从木盒中取出户口本,对了一对,属实,然后打电话请来事先联络过的公证人,进行财产移交。
公证人神情庄严,念了一通,然后取出木盒中的存折和房产证等,一一核实,最后共计存款十八万元,和这处筒子楼的房产证。
大家吃了一惊,没想到老梁这样有钱。而四爷看到梁云山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可是,在木盒即将递到梁云山手中时,公证人停止了动作,等一下,他说。众人见公证人又把手伸进木盒里,原来,木盒中还有一个小夹层,不易被察觉。
里面似乎还夹着什么东西。

公证人抽出来,是一张折纸。
打开,映入眼帘两个标题:遗书。
而遗书内容也十分简单,只有两行字,一目了然。在场的,都看清了那纸上所书,不禁哑然失色,笑容僵在了脸上。
因为那两行字为一
本人一切财产,全部授予利达街道筒子楼区309住户,成浩先生。落笔:梁玉生。

要不是去看望四爷,我也许不会得知成浩租住在筒子楼。说实话,那筒子楼破败不堪,没有一点生机,住的也都是行将入棺的老人,成浩在那里,格格不入。楼户们也都不与他来往,一是怕,二是觉得有代沟。主要还是怕。
成浩在筒子楼里,收保护费。

瞎眼婆子说,自从成浩租到这里,他就开始向每户收取保护费,如果不给,就会
遭到接二连三的侵扰,老人们本就经不起折腾,三番五次下,都向成浩低了头。
大家敢怒不敢言。成浩那条文身独臂震慑力不小,瞎眼婆子说,成浩那条手臂肯定是被仇家砍了去,活该。
瞎眼婆子又说了很多成浩的「恶行」,他们这些老人在成浩淫威下可谓苦不堪言,那天我在楼下听了一个下午,我只是不断想起成浩那条独臂上的般若鬼,狰狞且愤怒。
直到四爷回来。四爷回来的时候见我正和瞎眼婆子聊天,就把我拉上了楼,我问四爷也给成浩交保护费吗,四爷说交,但是你不要生气,这筒子楼没人管,那些住进来的流浪汉经常偷抢大家的东西,后来成浩一来,把那些人都赶到对面空楼上了,虽然收点保护费,可太平不少。

四爷还说,成浩那手臂也不是被仇家砍去的,是小时候被他爹砍去的,他爹喝醉了,砍死了他妈,砍掉了他的一条手臂。四爷知道这些,是因为成浩跟老梁提起过,老梁又跟四爷说过。
所以四爷知道的,要比别人多一点,到见到遗书时,四爷只是把眉头皱得极紧。可别人就不一样了。
看到遗书时,梁云山铁青着脸,握着纸发抖。大家伙炸开了锅,像是愤怒被挤压到顶点,纷纷抢着告诉梁云山谁是成浩。
有人说,就是那个文身的小混混,专门干偷抢之事。有人就说,对,他抢过我的鱼。有人便随即附和,他抢过我的自行车。还有人说了一件事,在一个晚上起夜,到楼下,看到成浩在巷子里打人,那人被打得满脸是血,他去阻止,却被成浩威胁不要多管闲事…..
总之,成浩在筒子楼声名极坏,而且和老梁无亲无故,更别提欺负老梁那事,这纸遗书上的名字,怎么想都想不到会是成浩。

这怎么可能,瞎眼婆子大声说,我们亲眼见过成浩用刀威胁过老梁…..话说一半,突然闭口了。因为成浩走了过来。
成浩过来的时候,依旧那样面无表情,无视众人。那是一种狠。
听公证人说明情况后,他不由分说,用一只手拿过木盒就走了出去。那另一只空袖,在众人面前缓缓荡过,像一面无言的旗帜。

有人在背后啐了一口,和梁云山说,孩子,一定是他威胁你父亲写下的这遗书!梁云山点点头,两天后,他指控了成浩恐吓梁玉生写下非本人意愿的遗书。
这种事口说无凭吧。得知成浩被指控后我对四爷说。
成浩被指控后,就被人以调查的名义「请」了去。其实像成浩这种社会人,多少会有一些陈年烂账在警察那里,所以一般只要有点风吹草动,就会被严厉调查。
但是,成浩进了局子,那酒吧就换了一个新的调酒师,我喝不习惯,就来问问四爷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封遗书还能把人关了去?

四爷摇摇头说,成浩的嫌疑很大,不只是遗书的问题,还有人起诉他暴力收取保护费和人身威胁,这些事,也说明成浩很大程度上惦记老梁的财产,而且,在老梁死前一天,两人还发生过争执,所以,有理由怀疑,是成浩威逼利诱老梁写下的遗书,只要找到成浩威胁过老梁的证据,就可以推翻这纸遗书。
这恐怕很难吧,我说,这又不是杀人犯罪….但我马上意识到什么,心中一凉。
因为我想到了瞎眼婆子和楼道居民们对成浩的态度。没错,四爷看着我恍然大悟的表情说,三天后,法庭上,会有很多证人,证明成浩,威胁恐吓。

不知为何,听到这些我的心中复杂难喻,在我眼中,成浩是个很神秘的家伙。他找我文过身,那条独臂,上面的文身,除了一只般若,后来他又找我文了一次,上面加了一个忍字。
那是寒冬,他喝醉了找到我,我不知他是出于什么原因,情绪很激动,脸上有泪痕,而且说话不着边际,有点神经质,好像不让他说话,下一秒他就会崩溃,他说,煜哥,我快撑不住了。我问他怎么了,可他忽然低下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抬起来,似乎一瞬间清醒了,他笑着说,煜哥,再给我在这上面文一个忍字。
我问为什么。
他说凡事都得忍,要不然生活太难了。
我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但我知道他的心扉一直紧闭着,在抵抗着外界。所以我们才这么陌生。
「你觉得他是好人还是坏人?」那天四爷饶有兴趣地问我。我摇摇头。
四爷又说:「你这么多年没来找我,这次突然来,是为什么?」我没答话。两个月前,我父亲说,你四爷出了点事,你有空替我们去看看他。
四爷和我们关系不好,当年和我爷爷闹掰了,联系很少。我爷爷去世后,联系就更少了。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小时候印象里那个四爷,但是直到两周前我才知道四爷出了什么事,病了,肺癌,晚期。

四爷瘦了,驼了。
四爷看我不说话,又说:「知道了?」我点点头。
他随即一声叹气,又笑了笑,说:「那行,今晚留这儿吃饭,陪陪我,然后明天,帮我去办一件事,也算我最后的心愿吧。」
「啥事?」我问。
「真相。」四爷说。
那晚四爷说了很多话,边说边咳,可是坚决不停,似乎要把最后的生命力量,全部用完。他说,我听着。
几天后,听证会吸引了不少人,尽管不公开,但还是有几家报纸媒体聚集在外面。因为一群年过六旬的老人,神色凛然,颤巍巍走进法庭的情景并不多见。
但其实我知道,他们都收了梁云山的五斤鸡蛋和几袋面粉。不过梁云山此举实属多余,以平时大家对成浩积压的愤怒,没有这些鸡蛋和面粉,也会毫不犹豫地指证成浩。
但梁云山不信,他只信看得见摸得着的,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这样稳当一些。而所有住户里,只有一人没有收礼。那就是我四爷。

因为,我们要为成浩辩证。

筒子楼的十几位住户,全是老头老太,皆排列坐在证人席上,都是入了半截土的人,耳朵听不清,眼睛看不清,走路也不稳健,却个个态度坚决,神严目正。他们坐在在梁云山背后,与成浩的身后,形成鲜明对比。
成浩背后,只有我和四爷,还有一个男人。
举证时,对面全程都在控诉成浩的种种恶性。收保护费,抢瞎眼婆子的鱼,抢老李的自行车…..以及最重要的,当众勒索老梁。
那次是四月份的时候,因为刚开春,天气不燥,也不急寒,很适合外出活动。筒子楼的老人们需要时常下楼活动活动手脚,可以延缓那些筋骨的老化。老梁常说,人一旦只想坐着,就会老得特别快。

所以老梁非常积极,经常是群体活动的带头人。但是那天大家陆续下楼后却并没有看到老梁的身影,一直到结束老梁都没有出现。老李突然想起下来时,看见老梁出门去了成浩屋里,然后再没有出现,老李说当时老梁好像很紧张啊。
该不会是……瞎眼婆子惊呼一声,引得众人一阵担心,急匆匆上楼去,到老梁门前,刚要敲,便听见里面传来争吵声。闷闷的,听不清。犹豫间,咣当一下,似乎有人摔在地上。
大家吓了一跳,赶紧拧门,好在门没有锁,一下被顶开了,声音戛然而止。大家看到,门内,老梁趴在地上,手里举着一叠钱,而他旁边站着成浩。
成浩一脸愤怒,而老梁在流泪。

见众人进来,成浩立刻往外走,撞到了人也不顾…..
瞎眼婆子在庭上说,成浩当时那眼神都要杀人了,可怕至极。
随即老人们皆附和,七嘴八舌向法官说明当时的骇人可怕,言语间的意思是,如果不是当时被大家发现,可能老梁就会…..
法官听后随即向成浩确认是否有此事,所有眼睛顿时像把把利剑飞过去,几秒后,成浩在这些目光中点了点头。

我看到梁云山满脸得意。
但是……成浩似乎想要说话,嘴唇翕动着,却没有说出什么。
「让我来说吧。」我四爷见状缓缓站起来,他捋了捋衣角,清了清嗓子,向法官请示了一下,得到法官允许后,周遭的噪声渐渐平息。
稍后,四爷一开腔,就把所有人给震慑住了。他说:「事情是这样的,在座的各位,有一个算一个,平心而论,你们都不配指责这个孩子。」

四爷把手指指过去说:「老王婆(瞎眼婆子),你有没有指使过你老伴偷老梁堆在储物间的煤球?老李头,如果我没记错,你一直占用着老梁的菜园吧?孙传福,你儿子去年欠的赌债,还是老梁帮你还的,你就把这事忘了?还有你,」四爷指向梁云山,「你说的话,是摸着良心说的吗?」

四爷情绪有些激动,气不大匀,最后咳嗽了几声,这几声像个引子,把余下的咳嗽都引了出来,到后来,四爷咳得站都站不住。
对面的人面面相觑。最后老李站起来,笑着说:「许老四,你有话明说,大家都一把年纪了,不用让着。」
「好!」我大声说,把四爷扶到位子上,他刚做完化疗,医生说,还有一年。
我站起来,请示,然后忍住情绪,把身边那个一言不发的男人拉起来。男人戴着帽子,我让他摘下来。众人看见一张横着刀疤的脸。

三天前,四爷让我去找一个人。这人脸上有道刀疤,以前是道上的,是四爷年轻时的小弟,告诉过四爷一件事,四爷觉得和老梁这事有关系。但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人早不知了去处,让我用我以前的关系去碰碰运气。
我找了两天,最后在一个杂货市场找到了四爷说的人。这人因脸上有道狰狞的刀疤,人称,刀疤。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给人搬水,他说搬一箱十块钱,掏一次马桶二十块,问我是搬东西还是掏马桶。我说都不是,我请他吃了顿饭,其间问了点事,心里有了谱,给他二百块,请他帮个忙。出庭作证。

刀疤站起来,有点紧张,看了看我,然后看着梁云山说:「1992年的时候,历城区王虎的麻将室里,有个人输了一夜,最后动起小心思,偷了别人的钱,但被发现了,要被人砍手指头,吓尿了裤子,不停求饶,最后和别人说自己的爹开小公司,有点钱,但两人已经断绝关系,想要钱的话,可以把他绑了,然后写威胁信,这招很损,但是哥几个都被钱冲昏了头脑,就按那孙子说的做了,一切都很顺利。

给了地点后,那人的爹和妈两人坐着出租到指定地点送钱,却在半路出了车祸,出车祸的时候,妻子因转身保护丈夫受了重伤,抢救了两天,最后成了偏瘫,那丈夫悲痛欲绝,以为儿子已被撕票,就用尽关系,打听了两个月,最后提着一把刀找到绑票的人,在一个场子里,正喝酒呢,一把刀就砍了过来,砍脸上了。」
刀疤对着梁云山仰起自己的脸,那道疤像一条分界线,越过鼻梁上,把他的脸分成了两部分。
「小子,你还记得我吗?」他说。

庭上一片哗然,都震惊地看着刀疤和梁云山。
「你,你,」梁云山一时结巴,「你是……
刀疤点点头,继续说:「看来你想起来了,我再帮你说点,当年你妈出了事后,你爹到处找你,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当时心软,没拿到钱,打了一顿,就把你放了,我没记错的话,后来你爹找到你的时候,你在皇朝洗浴中心调戏小姐,你和你爹说,你要和那个小姐结婚,你爹信了,从医院看你妈回来后,你要了二十万,跑去南方赌了,输光了,回家,你爹的公司因你妈的治疗费早已倒闭,他还抵押了房子,不得已,带着你母亲搬到了一处筒子楼里,直到死。我说的那个儿子,是你吗?」

说完,刀疤直直看向梁云山,梁云山眼神闪躲。庭上寂然。
刀疤又环顾了一圈,才坐下。
我随即站起来,向法官表示正在咳血的四爷急需医疗救助,被迫之下我不得不说出四爷肺癌的情况,此话一出,本来要站起反驳的老人们,又纷纷不可置信地坐了下去。

四爷很快被送走。但我没有离去,因为还没有说完。我指着成浩继续说:「你觉得他坏吗?
「其实我也坏,我们都坏,只是坏的方面不同,可我还是觉得,成浩比我们都要干净,自从他来到筒子楼,那些流浪汉再来骚扰过你们吗?而他收保护费,你们有几个真正给的?他提刀架你脖子上跟你要过吗?老王婆,你说他抢过你的一条鱼,可是你知道那条鱼是坏的吗,那菜市场的水产老板欺负你看不见,让你摘了一天的鱼泡,可回头给你条臭鱼,你看不见,但是路过的他看见了,跟你说,你不信,怕你吃了生病,就给你扔了,第二天你那门口放的钱是大风刮来的?还有老李头,你那丢的自行车,怎么几天后自己回来了,车身上的老毛病怎么还自己痊愈了?

「这些你们是真的不知道吗?真看不见吗?还是自私自利?你们从那一句保护费,就认死了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坏家伙….」我一口气说完,心跳得厉害。
半晌没人再开口,似乎都在等我恢复情绪。我摆摆手表示没事,随即坐下。法官宣布休庭一小时。
一小时后,瞎眼婆子最先犹豫地站起来,说:「就算你们说得都对,但是,勒索老梁呢,我们可都是亲眼看到了!」
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了看成浩说:「你自己说,还是我替你说?」成浩眼里闪动几下,张了张口,往外嘣字似的,「我自己说吧。」

其实,我还有个妹妹,叫成月。我十四岁的时候,妹妹三岁。我父亲说他已经没钱抚养两个孩子了,就把妹妹送人了,我和他大闹了一场。
如果他少喝点酒,我就不会早早辍学去补贴家用,妹妹也不用被送人,但他觉得问题出在我们这里,他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母亲,也不喜欢妹妹,他只喜欢喝酒,没日没夜地喝酒,因为他曾是个好入,但后来被人陷害,从此一蹶不振。
那天他心情很差,又喝醉了,我们吵个不停,我让他把妹妹接回来,但他动手打我,我反抗,母亲来拉架,这彻底激怒了他,他提起菜刀,朝我和母亲身上砍,
母亲护在我身上,菜刀落下又抬起,母亲死了,我没了一条手臂,家散了。

我不知道他把妹妹送去了哪里,他到死没告诉我,我恨他,但他也恨我,他说,我不爱你母亲,因为我最爱的女人,被陷害我的人抢走了……后来我还是找到了妹妹,妹妹也在忍受着家暴,并且被继父强奸,跳了楼,但是没死成,住在医院里,可那继父拒绝支付医药费,因为不是亲生女儿…..我也没有能力支付医药费,我住在一个筒子楼里,一穷二白,独来独往。

但是有一个人会和我多说几句话,他叫梁玉生。他体格不大好,应该是老的原因,有次我半夜回来,看见他倒在自己家门口,就把他背医院里去了,原来他是发烧,烧迷糊了,我一直看他醒来才走,从那以后,他在筒子楼见面就会和我说几句话,我不习惯,在筒子楼,没人会主动搭理我,他们都怕我,所以我对这个老头也没好脸色,但后来他主动找我来聊天,他似乎把我当成了自己的儿子,他有文化,上过学,会讲故事,我喜欢故事,他有很多书,有空就拿来给我读,我不习惯,可我喜欢看书,我们关系近了一点,但是有一次我去找他被人看见了,那人就去嚼舌根子,那人看我的眼神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们看不起我。

不过没关系,只是我不想给老梁添麻烦,就渐渐不去了,老梁也看出来了,明白了我的意思,断了一段时间,再往后,我的门前会时不时出现一本书,有次还有一块糖和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一吃吧,嘴巴甜了,心里也就甜了。
这算朋友吗?我不知道。我们只是有时会聊聊天,那天,我特别想和人说说这事,我憋得难受,就去告诉了他,告诉他我没什么牵挂的,我要去杀死那个混蛋继父。但我准备动手那天,梁玉生来我屋拉住了我,他拿着一叠钱,让我先去救我妹妹,然后报警,我不同意,那是他的养老钱,但他坚决要给,说我妹妹的命最重要,说我在走错路,说我还年轻,还有希望,可他懂个屁,他没经历过我的绝望,他只是个好人,好人有什么用,你们会容忍好人做错事吗?
我没听他的,我拿着刀起身往外走,他一急,也起身,却摔倒了,然后筒子楼的人听到动静都进来,我没有停步,提刀去找那个混蛋,但走到半路,我觉得他说得对,我妹妹的命最重要…..最后我走了回去。

后来我报了警,那个混蛋被抓了,但我妹妹还躺在医院里,我得拼命工作,不过,我从此有了盼头,梁玉生和我说过,他还有点钱,都留我们兄妹俩,要我们兄妹俩要好好活下去……我以为他开了一个玩笑。
……
成浩看看法官,看看筒子楼的居民,又看看四爷和我,最后看向自己空荡荡的袖子,他看着那只袖子说:「我只有一条胳膊,成年的时候我让人在那条胳膊上文了一个般若,般若是恶鬼,有怨,那时我一无所有,只想做一只恶鬼,但后来我又让人在上面文了一个忍字,因为我有了牵挂,人一旦有了念想,就得忍了。」

最后他抬起头,看着天顶,留下两行泪,说:「可是今天没忍住,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真痛快,谢谢你啊,梁玉生。」

 

当年听证会结束后,成浩和筒子楼里的人一块去了医院,站在我四爷的病房里。四爷打着点滴,虚弱地睡着,其间醒来过一次,问我结果怎么样,我说对方没有胜诉,东西都给成浩了,四爷说好,然后看见一旁的成浩,说,刚才我做梦,梦见了老梁,他让我问问你,你以后能好好活不。
成浩动动嘴,小声说,能,能。说了两遍。
老梁的存款,十八万,全给了成浩,但那一套房产成浩没有要,因为梁云山还欠着赌债。出医院时,我问成浩,以后打算怎么办,他想了一会儿说,先照顾好妹妹,然后,开间酒吧吧。
四爷又活了七个月。其中有一半时间是迷迷糊糊的,有筒子楼里的人来看他,但时间一长,就没人来了。那七个月里,筒子楼拆迁的日子确定了下来,一时间,那些老人们,都成了拆迁户,把他们扔在那里不管不顾的子女们,又都回到了身边。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医院里的四爷,他没什么兴趣,死之前,他就对我说了两件事,一是他死后,一定要和老梁葬在一起,二是成浩,要是成浩有什么难处,我必须帮忙。
我都答应下来,但从听证会回来,成浩就搬离了筒子楼,我们一开始还有联系,后来就渐渐断了,我们的生活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离开了济南。各自难见。
如今,我再次回来,站在四爷和老梁的坟墓前,给二人烧了一些纸,又洒了几杯酒。我自己也喝了几杯,四周荒芜,有一棵大树,站在阳光里,叶子被照得透明。
我看着两块碑,说:「你们说,现在成浩怎么样了?」空旷的野地里,只有风吹过。
我收拾好东西,走出墓园,回到公路上时,我对出租车司机师傅说,去洪楼。时隔多年,很多已经变样,我找到原来的文身店地址,那里已经变成了一家品牌店,我在店外呆呆站了好久,最后人家店员走出来问我,先生,请问您有什么事情吗。
我摇摇头,离开。街上灯红酒绿,我漫无目的地逛了一会儿,突然很想喝酒,找了附近的一家酒吧。

顺着导航找到地方时,我看到酒吧外的街边停着不少好车,但酒吧装修很朴素,似乎平平无奇,服务生站在门口迎客,看见我过来,立刻上来说,先生,第一次来吗?
我点点头。他又说,那您真是找对地方了,我们酒吧今天老板亲自调酒,一般人都喝不到的,而且我们老板的花式调酒,和别人不一样,包您大饱口福。
哦,怎么说? 您请进…..
我笑着和他走进门,轻轻走过了,那块写着「折翼」的吧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