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叠码仔的澳门纪事-全集完结

初到

「轰——」飞机着陆时那轮子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巨大响声将我游离的状态拉回到现实,提醒我已到达此行的目的地。我将手机调成开机状态,立即收到了一条澳门卫生局的短信提醒:娱乐场、巴士站及的士站已列入禁烟范围,违法吸烟(包括电子烟)罚款澳门币1500元。倒是个讲文明的城市,我心里这样想着,并起身带好了行李随着人流慢慢地向舱门走去。

下机的那一刻,我深吸了一口气,四下环顾着这片陌生的环境。入眼是一个极小的航站楼,周边是一片荒芜的空地,简直可以用破败来形容。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赌城?!我在心里暗自腹诽着,澎湃的心潮瞬间退却了一半。
来之前已经做过功课,各大赌场在机场,关闸都有免费的发财车,于是我推着行李箱走出航站楼,径直走向发财车的停靠站,沿路能看到零星的几辆劳斯莱斯停靠在路边,似乎在张扬着赌城的色彩。
我打开手机看了看阿伟给我发的位置,坐上了去往银河娱乐场的发财车,并给阿伟发了条信息:我下飞机了,在过来的路上,应该快到了。他回了我一个字「好」。

我叫江男,一个来自江南某座小城的90后追梦文艺女青年,啊呸,去他丫的追梦,说白了就是赚钱来的。我是个现实主义者,对于赚钱我从来不曾掩饰过自己的野心,也就是这样的野心,才让我创业失败,唯一取得的成功就是成功负债200w,很不可思议吧?但这就是现实。
而我的失败也充分印证了认知和财富必须相匹配的理论,这个理论完整的说法是这样的:你永远赚不到超出你认知范围的钱,除非你靠运气,但是靠运气赚到的钱最后往往会靠实力亏掉,这是一种必然。你所赚的每一分钱都是你对这个世界认知的变现,你所亏的每一分钱都是因为对这个世界认知有缺陷。这个世界最大的公平在于当一个人的财富大于自己认知的时候,这个社会有100种方法收割你,直到你的认知和财富相匹配为止。

我不知道这个理论是哪个曾经失败过的前辈总结出来的,总之,不要妄图去质疑前人经验的科学性,因为这是他们血淋淋的教训。当我意识到自己的认知缺陷时,我已踏入了深渊。
好在上帝又给我打开了一扇窗,这段时间有部叫《妈阁是座城》的电影上映,而遭遇债主花式逼债的我正心情烦闷无处宣泄,一时兴起便一个人跑去电影院看电影。那个时间段正好就是这部影片放映,我便买了张票。就这样我知道了叠马仔这个行业的存在。为了更深入的了解这个行业,从影院出来我便去看了严歌苓的这本书,萌生了前往澳门的念头。

叠马仔,内地也叫扒仔,指从事博彩中介工作人员,主要工作是寻找赌客客源、鼓励赌客到赌场博彩,除了兑换筹码给客人以取得丰厚的利润之外,有时还转介赌客贷款以获得利益,通常贷款是指高利贷款。澳门就有很多放贷公司专门放贷给赌客,这样的公司底下一般都会成立很多档,招很多扒仔去扒客,将款放出去。
要在澳门生存下去,第一个要解决的就是吃住的问题,否则这将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档一般都会包吃住,所以我的首要任务就是先找到一个组织。不得不说现在的互联网真的很强大,阿伟便是我在网上认识的档头,也就是我以后的上司,是个80后。我称他为伟哥,虽然这个叫法有点滑稽,但我想一定有很多人这么称呼他,想来他不会介意。

认识伟哥的第三天,我便当机立断地买了飞往澳门的机票,之所以会相信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是因为我已经一无所有,没什么可失去了,也没什么值得别人来骗我了。
我将身体靠在椅背上,尽量寻找一个舒服的姿势坐着,好缓解一些奔波了一早上的疲惫。为了赶最便宜的早班飞机,我已经一宿没合眼了,此刻人放松下来了,困意也开始袭来。我闭上双眼静静养神,听到身边的人兴奋地交谈着,沉醉在即将赢钱的美好憧憬里。
车子摇摇晃晃很快便到了银河娱乐场,一下车我便被这建筑的气势所震撼,金色和白色相间的外观俨然一座欧式城堡的即视感。我一边平复着内心激荡的情绪,一边给伟哥打电话,当下还不是看风景的时候,得先跟伟哥汇合。

伟哥让我在门口等他,他这就出来,我不停地向门口张望着,见到一个挺精干的男子向我匆匆走来。「伟哥吗?」我试探着向他打招呼。
他浅笑着冲我点点头,我这才细细打量了他一番,个子不高,戴副眼镜挺斯文,长得有点像孙红雷,尤其是那双同款小眼睛,总的来说,人看着还是比较周正的,这个上司我应该没选错。
「嘿,想啥呢?」他见我盯着他愣神,便伸出手在我面前晃了晃,「是不是累了?一早上的也挺折腾,我先带你回宿舍安置一下,你熟悉熟悉。」说着便拦了辆的士,帮我把行李放到了后备箱,我赶紧跟着他上了车。

住的地方离银河娱乐场不远,说话的功夫便到了,伟哥带我走进一幢居民楼,是幢高层,坐电梯的空档,他告诉我说档里别的人这个时间点都还在睡觉,他是因为有客户要谈所以出去了一趟。电梯停在了11楼,伟哥轻手轻脚地开了门,示意我进屋。
房间里拉了窗帘导致整个屋子都很昏暗,客厅摆了三张上下铺,左边是三张长沙发围着一个茶几,右边是冰箱和饭桌,乍眼一看还是挺宽敞的,就是不够亮堂,装修也几乎是毛坯的那种。不过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方,有个免费安身之所就不错了,睡的无非就是那么一张床。
我有些局促,不知该如何安放自己,便把行李放在门边上,自己则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伟哥给我倒了杯水,坐到了我对面,斜倚在沙发上:「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我捧起茶杯抿了一口,心想着这里的人似乎都喜欢用「阿什么」来做代号,大脑飞速地开始运转,咽下了嘴里的水,我放下茶杯回道:「伟哥就叫我阿男吧。」
就在这时,房门发出了吱呀的声响,有人推门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一个中等个头赤着上身的男人从暗处闪现,我抬眼一看,是个胖子,不过应该挺年轻。他抖着肚子上的一圈肥肉晃悠悠地走到茶几边上给手机充上电。
当他看到我的时候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问伟哥:「来的新人?」伟哥点点头道:「起这么早?不再多睡会吗?」胖子拿起茶几上一个黑色的茶杯灌了一大口水,用胳膊抹了抹嘴角,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伟哥旁边:「睡不着了,可能生物钟还没倒过来,总睡不踏实。」
胖子说着,给自己点了根烟,慢慢地抽起来,边抽边打量着我。伟哥朝他捅了一胳膊,冲我努努嘴:「没看到有女孩子在么,也不收敛一点。」胖子歉意地耸耸肩,准备把烟掐了,我连忙摆手说:「没关系的。」

胖子又重新拿起烟吞云吐雾:「妹子你也抽么?」我摇摇头:「我不抽的,不过我对烟味也没很大的排斥,所以没关系的哈。」
伟哥朝我笑笑:「这是阿盛。」又转头对胖子说:「这是阿男,她是新人,你比她早来些天,以后你多带着她。」
「阿…..阿男?!咳咳…..」胖子似是被烟呛到,咳了几声才继续说:「南方的南吗?」
「哦不,是男人的男。」有太多的人会这么问我,我早已习惯,便淡定地回答他。
胖子噗的一下笑出了声,肚子上的一圈肉跟着他笑的节奏微微颤抖着,他打趣道:「你一个女孩子为什么不叫阿女?」
我无奈地翻了个白眼:「那你得问我爸妈当年为啥要给我取这名。」
胖子似乎来了兴致,继续问我:「诶诶,阿男你爸妈当年生你的时候是不是想要个儿子?」
我摊了摊手:「又被你说对了,可能我的名字应该要叫招弟才最合适吧。」

伟哥和胖子听完我说的话都爽朗地笑起来,伟哥起身拍了拍我的肩:「阿男你性格不错,你跟阿盛聊会,等女寝的人醒了你再进去收拾一下床,现在里面的人都还睡着,估计门也锁了,我今天起太早,再去睡会,你有什么事就叫我。」
我点点头:「好的,伟哥,你先去休息吧。」伟哥又对胖子说:「阿盛你陪她聊会,她有什么不懂的你先教她。」胖子应了声好,伟哥便回了房间。
随着「砰」的关门声,屋子里便静了下来,客厅里就剩下了我和胖子两人。胖子见我也不怕生,便开始热络地跟我聊起来:「阿男,你打哪来呀?也是来这做扒仔的吗?」
我抬头正视着他:「我老家在江南,过来混口饭吃,你呢?老家哪里?来这多久了?」
「江南?江南好啊,好地方呀,小桥流水人家,我老家大西北,我也就比你早来了大半个月而已,也还是新人。你怎么会想到来做这个行当?」胖子把腿盘到了沙发上,又随意地靠坐着,试探性地问我:「有人介绍你来的吗?」

我未置可否:「算是吧,你也是朋友介绍过来的?做了几天感觉怎么样?」
胖子低头沉吟了一会,才说道:「该怎么形容呢,就是会比较累吧,在这里的生活都是日夜颠倒,下午四五点出门,到凌晨的三四点回来,你一个女孩子可能吃不消。」
我听他这么讲话还挺实诚,便乐了:「赚钱哪有不辛苦的?来之前就做好了吃苦受累的准备。」
「妹儿啊,哥哥劝你这话还真别说太早,你连着干上一星期你再来说这话,哥就服你。」胖子说的这话倒是接地气,我见他是个随和好相处的人,便放松了下来,伸了个懒腰,也斜靠在沙发上:「老哥,我看你也没比我大多少,怎的身体这么不经折腾?我可是一夜没睡了,还在这活蹦乱跳呢。」
胖子「啧啧」了两声:「哎,年轻就是好,不服老真是不行了,我这才几天就腰酸背痛腿抽筋的。你一夜没睡不困吗?」
我缩了缩身子:「还好,过了最困的那个点了就不困了,哥们,你说,咱能赚到钱吗?」说到这,胖子有些黯然:「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是在这里会有很多的机会,你觉得呢?」

我瞥了一眼胖子的神色,心想他大概也是个有故事的人,便用力地点点头:「对,会好的。」
两个人聊聊天,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就到了下午三点,基本上宿舍里的人都醒来出动了。伟哥示意我去收拾一下床铺,我到女寝一看,床就是一块光溜溜的床板,别的啥也没有。这下可好,自己也没带铺盖和被子,只带了一箱子换洗衣服就匆匆过来了。
我顿时就感到了窘迫,看来得去现买了,但一想到银行卡余额还有仅剩的112块钱,便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我将书包丢在了床板上,行李箱放在床与柜子的夹缝里,便尴尬地退了出去。
一群人都坐在客厅里抽烟的抽烟,玩手机的玩手机,聊天的聊天,伟哥在厨房做饭,我走到伟哥旁边,问他超市在哪里,他告诉我下楼对面就是,还叮嘱我买副餐具,一会上来吃饭。

我下了楼,看见对面就是新苗超市,我径直走向生活用品区,枕头褥子都好贵,随便一样就上百了,一想到兜里的112,瞬间就泄了气,算了还是先不买了吧,先在沙发上凑合几天,等赚点钱了再从网上买。打定主意,我便挑了一副最便宜的碗筷,付了款,向宿舍楼走去。
走到楼门口,我傻眼了,门和电梯都要刷卡,我赶紧掏出手机给伟哥打了电话,过了一小会,胖子抖着身上的肉下来接我来了,还不忘怼我两句:「你说你这小姑娘咋神经这么大条,出门也不知道带钥匙的么?」我吐了吐舌头:「出门太着急给忘了。」胖子无奈地摇摇头:「你啊…..
进屋的时候,伟哥正把做好的饭菜端上桌,招呼大家一起吃饭,一桌子围坐着三男两女,我和阿盛也坐了下来。伟哥介绍说:「这是来的新人,叫阿男。」
我冲在场的人微微晗笑:「大家好,初来乍到,以后还请大家多多关照了。」「阿男,不用这么见外的,以后就都是自己人了。」伟哥胳膊一挥,示意我不用这么拘谨并招呼大家开动。

吃完饭已经4点多了,大家回房间各自拾掇了一番,准备出门工作了。伟哥让阿盛带着我去赌场,一方面熟悉熟悉路,另外一方面熟悉熟悉这份工作。
我跟着阿盛出了门,前往距离最近的银河,约摸走了20分钟左右,便到了。7月的澳门,即使是傍晚的时间没有大太阳了,也依然很热,20分钟的路走出了我一身的汗。推门进入酒店,瞬间感觉到一阵舒爽的凉意,酒店的冷气开得很足,还混着一股浓郁的香氛味道,我略微皱了皱眉,努力适应这股香气。
进门的时候看到好多人围在大厅中央,我好奇地探了探头,阿盛向我解释:「这叫钻石水幕秀,半小时一场,现在是5点,所以正好赶上,这个巨钻是银河的标志,所以呢这个大厅也叫钻石大厅,咱也不着急进场子里,我陪你看会。」我兴奋地点点头,往前走了几步,试图靠得更近一点好看的更清晰些。

伴随着音乐的响起和五颜六色灯光的变换,水幕缓缓地升起,又渐渐地降落,一颗巨大的水晶钻石冉冉地从水面升腾而上。在水帘的映衬下,在灯光的照射中熠熠生辉,简直可以用富丽堂皇来形容,我不知该如何表达内心的震撼,任何华丽的字句在它面前都显得那么的苍白。
看完了这场壮观的视觉盛宴,我意犹未尽地跟着阿盛进入了银河的赌场。人头攒动的赌场简直比菜场还要热闹,形形色色的人穿梭在场中,赌桌前都围满了人,随时都能听到吹吹吹和顶顶顶的叫牌声,不时还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或者各地风格的臭骂声。
阿盛告诉我说,做扒仔就要学会跟赌客搭讪,再一步步地向他推销。之前在内地,我就是做销售出身,算是有点经验,做起业务来也还算是得心应手,我迅速地分析,当扒仔第一步得先寻找到目标客户群体。
于是我开始四处张望,观察着每一个赌徒的形态。有精明干练的生意人,有保养得宜的富太,有年轻稚嫩的富二代,也有一些看着不是那么上台面的十有八九是同行的人。总之,在赌场这个大染缸里,什么样形态的人都有。

我边走边观望,跟随阿盛在赌场里穿行着,银河赌场确实很大,还分一期二期,区域面积最大赌桌最多的还是百家乐,当然还有其他各种博彩设施,比如电子百家乐,角子机,骰宝等等,让人应接不暇,看的我眼花缭乱。
大厅中间还会有很多餐车在赌场里游走,餐车上一般提供的都是喝的,经典的提神三件套:茶,咖啡,奶茶。整个赌场都是禁烟的,不过会设有专门的吸烟室供在赌场里打牌或是游玩的人们抽烟。
阿盛低声问我:「你会赌吗?」我尴尬地摇摇头:「不会诶。」「这样
啊…..他沉思片刻后,继续说:「那咱找个桌子看一会,看了你就明白了。」他领我在一张赌桌旁站定,桌上只有4个赌客,他们面前的筹码都压在了闲
上。戴着领结穿着马甲的荷官交叉地挥了挥双手,示意停止下注,然后便开始快速地发牌。
下注最多的男人将面前的牌小心翼翼地捻开一个角,露出了几不可察的一丝微笑,大喊一声「开」,荷官面无表情地翻开了庄家的牌,一张梅花二,一张红桃四。
男人的表情瞬间变得严肃了起来,他又开始捻牌,慢慢地捻开牌的一角,头低的快贴到牌桌上,扫了一眼,又快速地把牌按住,掉过头去抠另一个角,整个过程像极了拍电影的画面。
桌上其他三个人也都紧张地凑过身子想要看清牌面,整个桌子笼罩着一股诡异的安静,捻牌的男子手上的青筋暴起,搓着牌的竖边,翻出了一张黑桃圈,几个男人更紧张了,喉结上下滚动着,我甚至听到了他们努力吞咽口水的声音。

男人搓牌的手紧张的抖了一下,似是忍受不了这种拉锯的氛围,干脆利落地翻开了手中那张被折磨得变了形的纸牌,红桃七。他赢了!所有的人都长出了一口气,眉开眼笑地迅速拿起赢来的筹码数了数,又开始继续下注。
在一旁从头至尾地观摩了这场惊心动魄牌局的我几乎都快笑出了声,连开牌原来都可以这么富有戏剧感和画面感。
阿盛见我憋笑的样子好奇地问道:「你笑什么?看了以后啥感觉?」我嗤笑一声:「开个牌而已,整的跟什么似的,搞得一惊一乍的。」
「哎呀你不懂,一个不赌的人是理解不了那种刺激和快感的。」阿盛马上反驳我。
我耸耸肩,一副无奈的样子:「没办法,没赌过,理解不了,总之我就觉得他们的样子特别好笑。」说着我便退出了这张牌桌,桌边已围了不少看客。
「诶诶,你去哪,等我一下,」阿盛转身快步跟上我,我扫视着周围的牌桌,边走边说:「四处转转呗,老看那一张桌子有什么意思。」
他一副懊恼的模样:「不是我想打击你,看上一圈,你就会发现都差不多,而且刚刚那张桌子风头正旺。」
我无语地翻了翻白眼:「大哥你又不下注,旺不旺的跟你有啥关系?」
阿盛嘿嘿一笑道:「看看也不错啊。」我很快地否定他:「根本就没意思好吗。」
他很不服气,厚嘴唇跟着他情绪的起伏微微颤动:「那你说说什么样的才叫有意思?」

我迅速瞟了一眼离我最近的几张桌子:「好像暂时还没发现特有意思的。」「你要求真高。」胖子撇了撇嘴。
走了一圈,还真被阿盛说对了,几乎每张台子都差不多,除了每个赌客的表演和表情不一样以外,好像确实没有很大的区别。作为一个没赌过也不会赌的人,真的没办法去感同身受,看他们就如同在看电影一般。
阿盛见我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便提出带我去别的场子转转认认路,我自然是举双手赞同,于是我俩就往银河旁边的威尼斯人走去。
他带着我在银河绕了几个圈子总算绕了出来,我哭笑不得地问他是不是路痴,他小声嘀咕着:「什么叫路痴?我只是方向感不强而已……虽然比你早来了那么些日子,但还是不那么熟嘛。」
摊上个没有方向感的向导也真是我三生有幸,我无奈的扶了扶额头,长叹一口气:「哎,我就只能当多走几步路锻炼身体了。」
出了银河的门就能看到对面的威尼斯人,中间要穿过一条马路,路边的人行道上蹲着几个卖盒饭和香烟槟榔的。我有些不解,怎么在路边还有卖这些的。阿盛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笑笑说:「你可别看不起这些卖小玩意的,生意可好了,而且勤快点一天也能挣不少。」
我了然地点点头:「终于明白别人为什么说澳门遍地都是黄金了。」
「所以这也是我为什么来澳门的原因。」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坚定而又平静地看着前面的方向,眼里闪着晶亮的光。

他的这句话莫名地让我振奋起来,就好像我马上可以捡到钱一样,如果说妈阁这部电影是在我心里播下了希望的种子,那么他的这句话就是在这颗种子上浇了一勺水。
此时,天完全黑下来了,我们也已走到了威尼斯人门口停泊发财车的广场上,络绎不绝的游客从发财车上走下来,看的我有些发怔:「怎么这么多人?」
「不明觉厉了吧?威尼斯人里面有个大运河购物中心,是澳门最大的室内购物中心,而且还有最著名的室内人造景观,所以游客很多啦。」阿盛耐心地向我解释。
我们跟随人流进入了威尼斯人的酒店大堂,依旧是舒服的冷气,还有浓郁的香氛,只不过与银河的味道不一样。如出一辙的名品街晃的人头昏眼花,购物天堂这名号果真不是浪得虚名。
走到底就是威尼斯人的赌场了,风格和银河完全不一样,威尼斯人带着点欧式风情的味道,灯光也偏昏暗些,相比较银河那闹哄哄跟菜市场似的氛围,我更喜欢威尼斯人。
赌场中央有旋转式的扶梯可以直接通到二楼的大运河购物中心,扶梯中间还有一个看台,整体看上去相当的大气,令人想要上去一探究竟。
我指了指二楼,一脸期待地看着他:「能陪我上去转转吗?」
阿盛略带着点嫌弃的看了我一眼:「哎呀,女人就是喜欢逛逛逛的。」
我撅了撅嘴表示抗议:「我没来过,第一次来嘛,你就带我见见世面咯。」阿盛一副拿我没辙的样子,但还是陪我上了楼。
不愧是澳门最大的室内购物中心,上了楼梯拐过一个拐角,简直别有洞天。蓝天白云的人造天幕,底下是一条流淌的人工运河,河中还有几艘船,划船的都是一些异国的俊男美女,穿着中世纪欧洲的贵族服饰,边划船边高歌一曲,颇有水城威尼斯的风情。
我不禁感慨人类的智慧,能让国人不用出国门就能够看到媲美原景的人造风景,可以说是一比一还原,跟我以前在照片上看到的威尼斯简直一般无二,我想象中的水城应该就是这幅景象。

我们穿过几座桥,到处是化妆品店,还会有柜员热情地邀请试用。我正四处张望着,空气中突然传来一股浓浓的蛋香味,前面一家店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想来就是最出名的安德鲁蛋挞了。
很早就听闻过澳门葡挞有两家鼎鼎大名的老字号——安德鲁和玛嘉烈,更为传奇的是这两家店名其实是各自的创始人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而这两个品牌的创始人竟然曾经还是一对夫妻,由于经营理念的不同,两人最后离婚,从此展开了一段相爱相杀的恩怨纠葛。
肯德基里面卖的蛋挞风靡全球,据说其配方就是玛嘉烈经过改良以后出售给肯德基,这才使得全世界人民都能吃上如此美味的澳门葡式蛋挞。
看来我这吃货还挺幸运,都没有刻意去寻找,就在这威尼斯人让我给碰上了,也得亏安德鲁蛋挞开的分店比较多,可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者要是不尝一尝都对不起我吃货的名号。但一想到仅剩下的那点钱,我又犹豫了。正当我还在纠结的时候,那股蛋香味一个劲的往我鼻子里钻,我使劲咽了咽口水,阿盛好笑地看着我:「要不要来两个?」我艰难地扭过头:「不了,囊中羞涩。」他捅了我一下我胳膊:「走吧,正好我也想吃了,我请客。」
我心里有道暖流划过,人落魄了,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光亮都可以温暖好久。两个人一下子就把蛋挞解决了,尽管刚出炉的蛋挞很烫嘴,但还是太香了,令人停不住嘴。吃完我们又回到了赌场,该正儿八经地开工了,我们决定分头寻找目标客户。
我的目光在几张赌桌上来回逡巡着,试图快速发现猎物,这时我看到左前方的赌桌上坐着一个年轻女人,化着清丽的淡妆,一头乌黑的长发披在肩上,精巧秀气的五官,身上穿着一件白色丝质衬衫搭浅蓝色小西装外套。
虽然我不会什么看相识人术,但这个女人让我的第一眼感觉很舒服,如沐春风,看着比较有贵气,她不像是个赌红了眼的赌徒,更像是个享受在赌博游戏里的赌客。

我往前走了几步,站在这个女人的身侧,边看着她气定神闲地下注,边思考该怎么跟她搭讪。她翻牌翻的很快,从不制造点悬念,与其用利落这个词,倒不如用儿戏来的更恰当。
女人的手气不错,一直在赢钱,面前的筹码也越堆越高,周围的看客也慢慢多了起来。我有些着急,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再不下手就没机会了,该怎么办?有了,找阿盛给我支个招。
我赶紧掏出手机准备给他发信息,结果他的语音电话就弹出来了,我匆忙接起:「喂,我正找你呢…..
他急切的声音从听筒那头传来:「我也正找你呢,你在哪?」
我抬头寻找周围的标志性物体:「啊,我在…..吸烟室附近,怎么了?」
「行,我过来找你,银河和威尼斯人有司法,咱俩赶紧地撤。」阿盛急促地说道,说完没等我反应过来便挂了电话。
我心下一紧,回过头看到牌桌上的女人一左一右都坐了人,也没法有所动作了,便抽身退了出来,阿盛也在此时过来了:「赶紧走,司法正抓人呢。」我快步跟上他:「那咱们去哪?」他快速地想了一下:「银河也在抓,银河肯定不能去,去巴黎人吧。」
我俩匆匆上楼穿过大运河购物中心,东拐西拐地往巴黎人走去,「被司法抓到会怎样?」我好奇地问道。
「你这孩子缺心眼吧,被司法抓到了就直接打包出境了,没个一年半载的进不来了,你还想不想赚钱了。」阿盛气急地戳了戳我的肩膀。
我咕哝着:「怎么这都要抓啊。」阿盛显然听到了:「因为在澳门,除了赌博不违法,其他干啥都违法。」我不得不说他这句话总结得相当精辟到位。
跟着阿盛这路痴,又是绕了几大圈,走了约摸有20多分钟才到巴黎人。巴黎人的标志性建筑就是正大门门口的巴黎铁塔,高高地矗立在夜幕之下,放射着蓝紫色的光。
澳门的赌场真是各具风格,巴黎人又是完全不一样的特点,充满了法式风情,酒店大堂就是一个复古的大型壁画浮雕喷泉,艺术气息扑面而来。
巴黎人还有个特色,赌场里随处可见一个卖蛋挞的小摊,空气里弥漫着甜甜的奶香味。巴黎人的赌场比较明亮,深蓝色的桌台和亮白的地板产生了巨大的视觉冲击,整体的感觉很干净亮丽,与银河的那种光亮又完全不一样。
阿盛提议找个地方坐会,走了一晚上的路,又站了好久,确实有些累了,我俩便在角子机区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了下来。屁股刚一贴到座椅上,我明显感觉到腰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又酸又胀,阿盛见我直着腰,了然地问:「是不是觉得腰疼?」我没作声,只是轻轻点点头。

他叹息一声才继续说:「这个没办法,是站久了的缘故,等过上几天你习惯了,就好了,头两天是会比较难熬,不过没事,都这么过来的。」看来要做这个行当还真挺不容易的,除了要熬大夜,生物钟颠倒外,还要天天三万步步数,站久了还会腰疼,身体就要攻克一个大难关。
我神思倦怠地坐在角子机前面,盯着屏幕上滚动的画面。红色的背景图,蹦跳的大富翁,翻转的数字,似乎都在引诱着人们去下注和博弈。我看不懂这个角子机的玩法,只好坐在屏幕前发呆。不知为何头开始隐隐作痛,许是一夜没睡的困意向我侵袭了。
阿盛见我扶着额头,脸色不太好的样子,便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不太舒服?要不要先回去休息?」我一看时间还早,还没到12点,便强撑着说:「还早,想再转一会儿。」
于是我和阿盛两个人又开始在巴黎人的赌场里寻寻觅觅,相较于威尼斯人和银河,巴黎人的赌客并不多,因此环境也没有那么的嘈杂。
我们又看了几桌牌局,阿盛在巴黎人没有发现好的客户,准备前往金沙。而我已经达到了体力的极限,实在撑不住了,打算先回宿舍。
阿盛也赞成我先回去,他让我赶紧给伟哥打电话,因为伟哥手上有钥匙,宿舍总共只有三把钥匙,所以大家只能组队一起回去,或者先回到宿舍的人给其他的伙伴开门。我给伟哥打电话告诉他我有些累了想先回去,问他现在人在哪里,巧的是伟哥也在巴黎人,他让我到大门口等他这就出来。
伟哥出来了以后带我走到巴黎人门口的公交站牌,带我一起坐公交车回去,他像是猜到我身上没有现金,从兜里摸出几个硬币交给我,然后嘱咐我第二天记得办一张澳门通的公交卡,这样子的话就可以方便很多。

在回去的路上,伟哥问我今天有什么收获,我思索了一番道:「今天在摸索如何寻找目标客户群体。」伟哥赞许地点点头说:「你今天刚来,不必着急,一点一点慢慢学,以你的能力和你的沟通技能,相信你上手会很快。」有了领导的肯定,我顿觉信心满满。
凌晨的澳门,其实与其他城市没什么不一样,只有在赌场里才能感受到它不夜城的色彩,出了赌场马路上没有人车也很少,所以我们很快便到了宿舍。
我很尴尬地告诉伟哥我没有带铺盖,白天的时候也没有在超市里面买,他闻言惊诧的问我:「那你今天晚上怎么办?」
我指了指沙发表示我可以在沙发上面睡,伟哥说:「这样不好吧,你一个女孩子。」
我无所谓的耸耸肩:「只要有个躺的地儿就可以了。」
伟哥无奈的摇摇头:「那随你了,铺盖这些不是什么大问题,出关的时候可以在珠海买了带进关,既便宜又方便。」
我从行李箱里取出了一件外套,盖在身上,累了一天的我实在是疲乏到了极点,躺下去便睡着了。

 

雨夜

迷迷糊糊地睡到了凌晨三四点,听到很多人都回来了,还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叫我吃饭。我睁开眼睛坐起身子看了一圈又直直地躺了回去。尽管我闻到了煮好的面的香气,可是睡觉对我的吸引力更大些,困意以压倒性优势战胜了我的馋虫。
等我再次醒来已经是下午的一点了,这种昼夜颠倒的生活总让人觉得时间过得异常快。我坐起身子揉揉眼睛,看到阿盛和一个年轻的男孩子正面对面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聊天,那个年轻的男孩昨天吃饭的时候见了,只是我叫不出他的名字。阿盛热情地向我打招呼:「醒了?」我冲他俩道了一声早,便起身找水喝。阿盛看着我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又揶揄我:「哇,你昨晚睡得好香。」
我喝了一口水没好气地回道:「你一夜不睡试试,再走上个两万步,铁打的都能睡得很香好吗?」我话音刚落,他俩都笑了起来,阿盛肚子上的肥肉又跟随着他颤抖,年轻男孩的大眼睛笑眯成了一个月牙形。

「嘿哥们儿,你怎么称呼?」我盯着年轻男孩的大眼睛问道。「嗯…..我叫阿文。」他有些腼腆的不敢看我,低头轻声说。
我的视线在他身上转了几个圈:「你看着很小,多大岁数了?」
他被我大胆的眼神搞得将头埋得更低了,声如蚊蚋的哼哼:「啊......我94的。」
闻言我啧舌道:比我还小一岁呀,真年轻。」
阿盛作势就要来打我:「说的跟你多老似的,比我还小三岁呢。」「对,我们三个里就数你最老。」我毫不客气地接上话。
阿盛顿时戏精上身,拍着肚皮吟起了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哟,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文化人,讲究。」我调侃他道,阿文在一旁笑看着我们唇枪舌剑斗得不可开交。
「你们好热闹哦!」一个说话带着四川口音的女人穿着睡裙打着哈欠从房间里走出来,看着约莫40来岁的样子。阿盛和阿文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芳姐
早。」
原来她叫芳姐,我随即也冲她笑笑说了声早。芳姐走到冰箱前拿了些菜便转身进了厨房,阿文有些不可思议地问:「芳姐,今天你做饭吗?」
芳姐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我哪里会做哦?我给我老公打下手,今天他来做饭。」阿盛听了芳姐的话有些兴奋地对我说:「今天你可是有口福了,多哥做的饭菜那叫一个好吃。」
我在心里捋了捋宿舍里面的人和对应的称呼,默默地记住,好快速得融入到这个集体里面。多哥的手艺确实好,做得一手正宗的川菜,赢得了大家一致的好评。享受完这顿丰盛的早餐,所有人都收拾好准备出去开工了。今天伟哥安排多哥带着我,阿盛还有阿文一起前往赌场。多哥是个瘦瘦高高的四川汉子,走路风风火火,没过多久,我们三个90后就被远远的落在了后面。紧赶慢赶,仍然赶不上他的步伐,我们三个比他晚了五分钟左右到达银河。

多哥在群里面说让我们三个各自在银河转着,如看到有合适的目标客户就叫他过去帮我们把把关,我们三个便分散了开来。银河依旧是那么的喧嚣嘈杂,总有那么几张风头正旺的桌子被围得是里三层外三层,人群中时不时还会爆发出欢呼声亦或是怨叹声。
我转着转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大厅中间被单独隔出一片地方的高额投注区,我抱着好奇的心理走了进去,想要一探这片四方天地里的奥秘。高额区就像是VIP包房,起注门槛就比外面的中场要高,相应的里面的环境也比外面要好的多,里面
还有独立的水吧台可以给赌客提供现泡的茶现磨咖啡,甚至还有现切的果盘。

高额区里面的赌客也看着比外面中场的人要显得更加淡定从容。我站在一张人多的赌桌旁看了一会儿,突然就觉得心里发虚,自己打扮的太土鳖,总感觉配不上这里的气质。我扫视了一圈便快速的退了出来,高额区的气压实在是太强,我承受不了。
我又继续在中场里面游走,手机收到阿盛给我发的消息,召唤我到角子机区休息一会儿,我这才感觉到腰又在痛了,于是快步往角子机方向走去跟他汇合。我到的时候阿文也在,我坐到了他们旁边,阿文递给我一瓶矿泉水,我边拧瓶盖边向他致谢。
阿文看着我那粗暴的动作,惊叹道:「你还真是人如其名,真对得起你名字里的男字,你的做派简直比爷们儿还爷们儿。」
「跟你说啊,我昨天就发现了,她真就一汉子,你就看她昨晚睡沙发那架势,有几个女生能行?」阿盛在一旁接茬。

「拜托,我睡沙发那是逼不得已好吗?生活所迫懂不懂?再说了昨晚已经累成那个狗样了,哪还有闲心挑三拣四?」我朝他俩丢了两颗白眼,「你们两个这一天天站着说话不嫌腰疼的,换成你们试试看,我保证你们连地板都睡,而且我又没有带铺盖,新苗超市里面的又太贵,只好睡沙发喽。」
「姐姐,你连买铺盖的钱都没有呀?!」阿盛夸张的叫了起来。
我和阿文连忙捅了捅他,示意他小点声,我有些黯然的垂下头:「全身上下还剩银行卡里的112块钱,这就是我全部身家。」
阿盛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你胆真大呀,112块钱就敢独闯澳门?」
我看到他不可思议的神情,一下就乐了:「那不然怎么办呀?难道坐吃等死吗?就是因为走投无路了才会来澳门,不然谁愿意背井离乡的跑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来?」

我的话引起了他们俩的共鸣,阿文点点头表示附和,阿盛也陷入了沉思。我这才意识到,这话题可能有点沉重,正准备换个轻松的话题让气氛重新活跃起来。阿盛却突然像灵光乍现一般,把脑袋凑过来神神秘秘的说:「要不咱三一起合个资赚点生活费怎么样?」
我和阿文不解的看着他,只见他得意的掏出一张纸票,向我们解释:「合资就是咱们三个一起凑点钱,用这钱来拍角子机,你们看这就是我的战利品,刚才我用50块钱赢了200块。」
我才反应过来,他所说的赚钱就是赌博,顿时没了兴致:「嘿,我说你就不能来点靠谱的吗?赌博你有50%的几率会赢,但同样也会有50%的几率会输
啊。」

阿盛很不满我的理论,强烈的反驳道:「角子机不一样,你没拍过你不懂。」我和阿文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没做声。
阿盛见我俩兴致缺缺便没有再提,不过能看出他赢了200块钱很高兴,因为他带我们去吃了银河美食城旁边的满记甜品,吃完甜品甚至还有点飘,说想去看海。
澳门有个很著名的景点叫沙海滩,位于澳门的路环岛,距离凼仔很偏远。来澳门才两天的我还没去这些自然景观看过,就逛了几个赌场,此时阿盛提出要去看海,瞬间点燃了我那颗不安分的心。我们三人一拍即合,像三个准备逃课的学生那样,带着点兴奋和刺激,我们走出银河的大门,准备打车去看海。
谁曾想天公不作美,我们刚走到马路边,外面就下起了倾盆大雨,真是7月的天说变就变。此时我们正处于银河和威尼斯人的中间,去两边的路程都差不多,下这么大的雨也没法走,我们三个躲到高架桥底下的桥墩中间避雨。

雨越下越大,风也开始呼声大作,甚至还伴随着闪电雷鸣。尽管我们三人已经很努力地瑟缩起来,但桥面的宽度仍然抵挡不了风刮进来的雨,我们三人狼狈地躲着雨,相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我指着阿盛,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都怪你说要去看海,这下好了吧,直接被淋成一片海。」阿盛也不甘示弱地说:「怪我喽?你们俩不也很积极吗?」阿文站在一旁一语中的:「你俩都别争了,我们仨大傻子。」
话音刚落,我们三傻又开始傻笑。自从创业失败负债累累以来,我成天愁眉苦脸心思郁结,很久没有这样开怀地笑过了。
雨渐渐小了,但还是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我们三人准备转移到马路对面的人行天桥上去避雨,因为天桥有栏杆和顶棚,这样的话可以防止雨水飘进来,我们能少淋点雨。达成共识后我们三个人便飞快地跑进了雨帘里,向对面的人行天桥冲去。我们气喘吁吁的爬上天桥,发现有一个中年男人也在桥上避雨。
我从兜里取出一包纸巾,递给阿盛和阿文他们一人一张,自己也取了一张,一边擦拭着胳膊和头发上的雨水,一边嘀咕:「也不知道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
阿盛抬头望了望天,安慰我说:「这也就是夏天的雷阵雨,下上一阵就停了,反正咱们也没啥事儿,就在这儿躲躲雨,聊聊人生谈谈理想,时间过得也很快的。」
我有些烦躁得跺了跺脚:「我现在就是咸鱼一条,那还有啥人生和理想可言?再说了谁说我们没啥事儿了,我还等着去赌场抠个客户赚点生活费呢。」阿文接过我的话茬继续说道:「其实当咸鱼也可以有理想的,那就是当最咸的那一条。」我和阿盛都被他说的冷笑话给冻得一激灵,嫌弃的咦了一声:「好冷!」

一旁的中年男人见我们三人聊的热火朝天,仿佛被我们的气氛所感染,也想加入我们的阵营,便凑过来搭讪:「几位也是同行?」
我们三人不约而同得点点头,阿盛递过去一支烟,随口问道:「老哥你也是同行吗?」他接过烟,阿文便拿出打火机给他点上,他一边道谢一边重重地吸了一口:「是啊,老扒仔了。」闻言我好奇地问他:「那老哥你干这行多少年了?」他眯起眼睛想了想:「大概有五六年了,时间过得还真是挺快的。」我见他挺健谈的,就又问他:「哥,我能冒昧地问一下,你做这行大概收入有多少,这几年挣着钱了吗?」
我的问题一下就打开了他的话匣子,他连着吸了几口烟,滔滔不绝地开始讲了起来:「前几年还是很好挣钱的,这两年不行了,今年尤其惨淡。赌客还是那一批,赌得破了产的一大群,同行比赌客还要多,所以也难做。不过我还算幸运,我有个香港的客人,在香港开公司的一个老头,每个月都会来一次,每次来都会叫我作陪,陪吃陪喝陪赌,给我给上2万块港币当小费,这就算我每个月的固定收入了。」

他见我们三人听得津津有味,又继续说道:「说来我跟他认识也是缘分,这老头是我在新濠天地打牌的时候认识的,那天我风头很差,连着输了好多把,刚巧这老头跟我在同一张牌桌上赌,他见我一直输便坐过来跟我说,叫我别下了,跟着他押注。他那天的手气确实比我好很多,我跟着他下注连赢了好多把,我俩一起赌到半夜,结束的时候我请他吃宵夜,发现我俩很聊得来,就慢慢熟起来了。我告诉他我在澳门做事,所以他每次来澳门都会联系我,香港人习惯喝早茶,一顿早茶能喝到下午一两点,然后就该吃中饭了,吃完中饭就是下午茶又喝到四五点,然后我就陪他这么从早吃到晚,他每次来还都喜欢买上两瓶好酒,我就陪他喝酒,喝完酒再一起去赌场里打会牌,基本上他每次来都是这么个行程安排。也有段时间他没来,因为他身体不好,他儿子女儿怕他赌博赌的心脏受不了,就不让他来了,但还是拗不过他,每个月就给他个50万让他来澳门找找乐子,现在又每个月都过来了,他算是我的牌友和忘年交吧。」

这中年男子说的话让我们三人连连咋舌,一个月零花钱就是50万呀,阿盛仰天长叹一口气道:「澳门真是天堂啊,到处都是有钱人,怎么偏偏就我这么穷。」中年男子笑了笑,掐灭了手里的烟头:「澳门还真不缺有钱人,有钱男人多,有钱的女人也很多。三年前,我老家一个同乡小伙子来澳门投奔我,我就带着他一起做扒仔。这小伙子挺年轻的,二十三四岁,长得挺俊俏,运气挺不错的,刚来就开了一个小单挣了点儿小钱。挣了钱心情好,就叫我一起在赌场里玩两把,那天他赢了几把之后,有个一直在旁边看他下注的女人便开始搭注,我就见她下注的时候把筹码搭在了那个小伙子的手上,还摸了一把说沾沾你的手气。我一看瞬间明白了她是对我这老乡有意思呢,我心想啊,这要是把他俩给促成了也不失为好事一桩。于是我就过去探探这个女人的底,我说姐你一个人过来打牌?她说一个人在家闲着没事干过来玩玩,我又问她老家哪里,怎么老公没有一起过来。这一问才知道,这女的确实非
实的富婆,老公常年不着家,这种女的一看就是来澳门找刺激的。这底也探完了,我可以放心大胆地给他们牵线搭桥了。我们三个就在角子机区里坐下来,我就跟这富婆说,姐我这弟弟呀刚出社会,楞头青一个,来澳门也没多久,我看他跟你有缘,让他认你做干姐姐怎么样。富婆听了我的话之后也瞬间明白过来,非常高兴地答应了,我那同乡却一下子羞红了脸,我把他拉到一旁给他做了好一通思想工作,他才同意。谈妥之后,那富婆都不赌了,直接就把人领楼上酒店房间去了,走之前把她手中的筹码全都给了我,后边我一数足足有5万多。从那晚以后啊,他也不干扒仔了,跟着富婆飞去了广州,富婆给他一个月8万块钱的生活费,他现在每隔两三个月便会给我打电话感谢我,前不久还刚给我打过电话,说富婆最近给他买了辆帕萨特开,我就说也是你小子命好,人富婆看上你,要不我怎么没你这个命呢。你们说是不是?」

我们三个纷纷头点得如捣蒜,在澳门这个地方似乎更信命,赌博你赢了钱是命,输了钱也是命。当扒仔也是一样,你抠到一个大客户是命,一个客户都抠不到也是命。
阿盛又给中年男人递了一根烟,问他老家是哪里的,他说湖南。阿盛一副了然的样子:「难怪呢,我之前就认识几个湖南的小伙子,长得确实很清秀。」
男人又问我们几个都是哪里人,阿盛说自己是大西北的汉子,阿文回答说广西的,我说自己是从江南来的,男人听了以后瞬间眼睛一亮:「江南?是江浙一带吗?」
我点点头,他一拍大腿,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兴奋地说了起来:「要说起江浙一带,温州人是真的聪明。那年我老家村子里来了一个温州人,生活了几个月之后,娶了我们当地非常普通的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的哥哥在我们当地非常有人脉关系,于是呢温州人就通过他的大舅哥先是结交了我们村的村长,再通过村长又结识了更高级别的官员和权贵。熟悉了以后他就经常接这批人去他在温州的别墅玩,好吃好喝,美女香车。再后来,他就跟这批人说他接了一个上亿的大项目,需要资金,这群人就觉得他非常的有钱,对他所说的项目深信不疑,出于情面这批人纷纷动用自己的关系帮助他向我们当地的银行办理贷款,最后我们当地银行放给了他6000万,他就失联了。」
听完他所说的话,我们又发出了一连串的惊叹声,我感觉信息量太大,除了颠覆我对这个社会的认知,还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原来这个世上还有这样的人生存在,我无法去评判这样的人生究竟是对是错,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

此时中年男人正好又抽完了一支烟,他接了个电话以后,将身子探出栏杆外看了看桥下的地面,雨小了很多,他转身对我们说:「我的伙计在叫我了,我得赶紧过去,你们再待会儿等雨小点了再走,年轻人好好干,我们有缘再见。」
说完,他便冲进了雨幕里,向威尼斯人的方向跑去,我们目送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直到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就在这时,阿盛也接到了多哥给他打的电话,让他去银河盯个客户,他也匆匆向银河跑去。
阿盛也走了,桥上就只剩下我和阿文两人,我问他一会我们去哪个场,他说不着急,去哪个都可以,说着还慢条斯理地点了一根烟。他的动作勾起了我对尼古丁的渴望,于是我向他摊出手:「我能问你借根烟吗?」
「当然可以。」他把烟和打火机都递给我,我点了根烟慢慢地抽了起来,徐徐地吐出青色的烟圈。他看着我抽烟的样子,有些怔忡:「原来你会抽烟啊。」我夹着烟,将胳膊肘撑在栏杆上:「是啊,心烦的时候会抽。」他有些不解:「你这年纪轻轻的有啥可心烦呢?」
我抖了抖烟灰:「没钱当然心烦了,负债累累的还不知何时能翻身。」他嗤了一声:「我当什么事儿呢,我都来这儿一个多月了,没挣着钱不说,还倒贴进去万把块钱。」我有些惊讶:「你这万把块钱都花在哪儿了?档里管吃管住的,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啊。」
阿文无奈叹口气:「档里只管两顿,相当于是早饭和晚饭,那中饭呢?最重要的那顿中饭不吃哪有力气撑到凌晨的三四点?你也知道在澳门吃一顿饭就要花三四十最少,最便宜的就是路边在卖的盒饭,30块钱一份,我们从下午的五点出门,到晚上八点是不是该吃饭了?熬到半夜十二点,又得吃一顿,你算算这就多少了,平常每天还要抽烟,这些不都是开销?」

我被烟呛到,轻咳了两声:「听上去倒确实全是花钱的地方,但你没我惨呀,你又不负债。」阿文听完我的话,立马出声反驳:「你怎么知道我不负债来着?」我将烟蒂丢进了垃圾桶,又点燃了一根烟继续抽:「哦?你也负债?你负多少?」他嘿嘿一笑:「不多不少,70个吧,你呢?」
我狠狠抽了两口,才平静地说道:「比你多一点,200个。」他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这么多?!你都干什么了?赌博赌输了?」我低头看着那正在燃烧的烟,苦笑道:「这是我第一次来澳门,我是生意失败,所以负债这么多,你呢?你又是因为什么负债?」
他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我啊,溜冰溜到兴起,去打了老虎机,然后就,你懂得了。」我吸完了最后一口烟,掐灭了烟头:「你小小年纪路子还挺野的,居然溜过冰,不过我挺好奇溜冰是什么感觉。」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走到我面前,将手撑在了我身侧的栏杆上,看上去就像把我圈在他怀里的感觉,我一下子愣住了,脸顿时有些发烫。
他慢慢俯下身,附在我的耳边说:「溜冰的滋味,我是不会让你知道的,也希望你这一辈子都不要知道。」他灼热的气息喷洒在我的耳垂和颈窝处,我的身体变得僵硬起来,他说完,目光灼灼得盯着我。
我有些不敢看他,偏过头将视线转移到别处,轻声说:「雨停了。」他向外面看了看,直起身子:「走吧,我带你去银河吃点东西,我有银河的餐券。」我应了声好,便跟着他一起走下桥,往银河的方向走去。
被雨水冲刷过的澳门显得格外干净,空气都变得澄澈起来,不似往常那般让人觉得压抑和窒息,温度也降下来了,不再像白天那般闷热,还伴着几阵小风,夹杂着湿漉漉的雨丝,吹在身上甚至让我感到有些冷。
「啊嚏!「我重重地打了个喷嚏,阿文听到了,侧过头问我:「冷吗?」我吸了吸鼻子:「有点。」他似乎有些懊恼:「今天出门忘了带外套,要不咱们走快一点,进了赌场就不用吹风了。」于是我们加快步伐,很快走到了银河,夜幕下的银河愈加绚丽斑斓,乳白色的墙体愈加透亮,再配以金色的顶更显高贵华美。
进门以后我们径直向亚洲美食坊走去,听上去挺高大上的,其实说白了就是一个小型的美食广场,虽然规模不大,但是可选择性还是挺多的。主要是店的种类比较多,有饮品,港式小吃,美式快餐,还有中式粥面点心等等,看得人目不暇接,菜品都是现做的,弥漫着各种香气,引的我食指大动。

阿文好笑地看着我的这副馋样,塞给我一张餐券:「赶紧去挑吧,餐券面值金额里的东西都可以兑换。」我挑了一份艇仔粥,阿文点了一份叉烧饭,我们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开始享受这顿美味的中饭,他见我只点了一碗粥便好奇地问道:「你光吃碗粥管饱吗?」
我喝了一口粥,舔了舔嘴唇:「女生本来胃口就小,更何况我要减肥。」他闻言翻了翻白眼:「你又不肥,还一天到晚减什么肥,就搞不懂你们这些女的,非要减的皮包骨就觉得好吗?再说了你看你那胸,本来就跟飞机场似的,你再减就要凹下去了。」听了他说的话,我差点一口粥没喷出来:「我看你是被阿盛给带坏了,怎么现在变得跟他一样损了。」
他埋头吃着饭,一边往嘴里塞了一块叉烧,一边嘟囔:「我只是说出了一个事实嘛,事实都不让人说了?」我瞧着他这副委屈巴巴的模样,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你还是吃你的吧,少说几句别噎着了。」吃完饭,我们到银河的赌场里转悠开始工作,两个人分头行动,我去一期他去二期。
我沿着中场走了一圈,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落在了一个长满络腮胡的男人身上。只见他一个人占领了一张赌桌,面前堆满了筹码,这人不光长得粗犷,下注的方式和金额也如他的长相般粗放,随手一注便是两块面值五千的码。我没有立刻走到他旁边,而是选择在他对面的一张赌桌旁站定,然后远远地观察他的动态,等待过去搭讪的时机。
络腮胡男人的手气很好,赢多输少,他脸上的笑意几乎要掀开胡子漏出来,这时他大概是准备趁胜追击,下了一把大的,他将一摞的筹码全推了出去,结果输了。惊怒的表情瞬间布满了他整个脸颊,他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又推了一摞筹码出去,还是输了,台面上的筹码瞬间少了三分之一。
大概是从他输大的那一把开始,风头就变了,他连输了好几把,面前的筹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少了下去,从小山似的一堆变得只剩下零星几块。这使我觉得机会来了,于是移动步伐朝他所在的那张赌桌走去,又不敢离得太近,怕他注意到我,觉得是我出他的霉头,便同他保持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继续观望。
筹码已所剩无几,他变得越来越急躁,越来越瑟缩,光脑门上甚至沁出了大颗的汗珠,在灯光的折射下,脑门更加锃亮了。他谨慎地下了一块筹码押在闲上,示意荷官发牌,他捏着自己手里的牌,小心翼翼地翻起一个角,深吸一口气以后又继续翻另一张牌,原本提着的表情瞬间垮了下来。

他狠狠得将牌甩开,才一点,这个点数能赢的概率微乎其微,荷官也翻开了自己面前的牌,竟然是零点,他赢了!他原本黯淡的神情霎时就恢复了光彩,自信满满地下了两块筹码,继续押闲。
可是这一次就没有刚刚的好运气了,庄6点,他5点,输了,他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开始口吐芬芳,此处省略一万字。他骂的似乎是方言,总之我听不懂,只能看见他嘴唇上方的几绺胡须被他吹得一翘一翘的。他赌气似的将剩下的筹码全都押了下去,还是押闲,像是跟闲杠上了,我慢慢向他靠近,准备他这把输光了就凑上前去搭讪。
荷官发完牌,他示意让荷官先翻牌,翻出了庄八点,他一下子如同泄了气的皮球瘫在了椅子上,甚至连自己的牌都不想看,直接翻了出来,结果竟然是黑桃四和梅花五,总数九点,他以一点之差险胜。
他激动得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不敢置信得抓起牌看了一遍又一遍,那模样把荷官都逗笑了。他继续兵行险招又将所有的筹码都推了出去,押在了闲上,风头似乎又回来了,他又赢了。他就以这种全押的方式连赢了三把便不再继续了,大概是忍受不了这种比过山车还要刺激的局面,抱起眼前这堆失而复得的筹码匆匆向账房走去。
目睹了这场惊心动魄的我仰天长叹了一口气,到手的客户就这么飞了。我只好继续在中场游走寻找目标,走了几步才发现,刚才站的时间太久,腰都僵住动不了了,我用胳膊抵住后腰,慢慢地向角子机区挪去。我坐定以后,掏出手机给阿文发消息,告诉他我在角子机区,招呼他也过来休息一会儿,约莫过了五分钟,他就找到我了,在我旁边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我抄起座位旁边的两瓶水,递给了他一瓶,自己拧开一瓶猛地灌了一大口,「咳咳咳……我喝得太快,一下子被呛到了,剧烈地咳嗽起来。阿文见状,连忙放下手中的水,轻拍着我的背帮我顺气:「怎么了这是?你喝这么快干嘛,又没人跟你抢。」
我抚着胸口气冲冲地回道:「嗨,别提了,刚才本来差点聊上一个客户,赶上那客户运气好,眼见着他快输完了,最后一把给他翻回来了,而且又连赢三把,见好就收,抱着赢来的筹码就蹭蹭蹭换钱去了,真是气死我了,你都不知道我在他旁边站了好久的。对了,你怎么样?今天有收获吗?」
他轻摇了摇头:「我今天情况也不好,中途去了趟洗手间,出来就把客户给跟丢了。」我一听急了,嗔怪他:「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不然我也能帮你看住客户。」他有些懊丧地摸了摸鼻子:「咳,我见他风头正好,以为他会一直打下去的,谁料到我一出洗手间,人就不见了,太可惜了。」
我见他也有些低落,便对他说:「客户总会有的,是我们的就是我们的,不是我们的也强求不来,只当我们跟他们没有这个缘分。」我也不知道这些话到底是我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我自己,说完以后心情确实好了不少,阿文听完我说的,也附和着点点头:「你说的对,客户还会有的,天涯何处无芳草嘛对不对?」
我闻言便笑了起来:「天涯何处无芳草这句话是形容我们这样抠客的吗?」他有些不好意思:「哎呀,一个意思的啦,你就不要跟我咬文嚼字了,你明白就行了。」
「叮咚」就在这时,我俩的手机同时响了,我们抬起手机各自看了一下,原来是伟哥在群里面发了消息,说今晚会有大暴雨,趁现在还没有下很大,让我们集体到威尼斯门口的公交站集合,大家今晚都早点回去,免得到时候下了大暴雨被困在赌场里。

我和阿文相视一眼,起身站了起来,一起往威尼斯人的方向走去。到那里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到齐了。芳姐眼睛最尖,远远地看到我们,冲我们挥手:「快来快来,就等你们俩了噻。」闻言,我和阿文忙三步并作两步匆匆向他们走去。「你俩咋才来?」阿盛凑到我俩跟前上下打量了一番,「走了这么半天,该不会是谈情说爱去了吧?」
他话音刚落,我冲着他的后背猛拍了一巴掌:「瞎说什么呢,八卦精。」他故作夸张的嚎叫着:「你还打我?!是不是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了?」我蹭的一下跳起来追打他:「你还说!」阿文挡在阿盛身前,将我拦住:「好了好了,别打了,他开玩笑的。」我看着阿盛躲在阿文背后瑟缩的滑稽模样,轻哼了一声:「看他下回还敢不敢乱说。」
阿盛探出头来冲我做了个鬼脸,还挑衅似的吐了吐舌头,我也回敬给他一个大鬼脸:「哼,今天就放过你,不跟你一般见识。」众人在一旁被我们三人打闹的场面逗得忍俊不禁,一个个都笑得前俯后仰。伟哥突然安静下来,像是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我:阿男,公交卡你办了吗?」「呀!」我惊叫一声,拍了拍脑门:「瞧我这记性,还真给忘了。」
「你这什么猪脑子?年纪轻轻的,脑子这么快就生锈了?」阿盛嘴上说着风凉话,手却伸进裤兜里鼓捣了一番,摸出一枚硬币塞到我手里,「看吧,关键时刻还得哥哥救你,以后对我好点,别老动不动就要打我。」

我看了看手里的硬币,刚想说点什么,伟哥和阿文走过来也各自塞了一枚硬币给我。我还没反应过来,燕姐在她的小背包里扒拉了几下,也递给我一块。芳姐见状,示意我她那也有,紧接着低下头在自己的小挎包里翻找,我连忙止住她:「姐别找了,我这儿已经够了,谢谢大家。」
我抚了抚手里那几枚大家众筹给我的硬币,温温的,还带着些许的热度。我摩挲着硬币的边缘,感受着从指尖传来的暖意一点点向全身蔓延。雨夜的风还有些微凉,奇怪的是我竟感觉不到冷。过了一会儿,公交车摇摇晃晃向我们驶来,大家一起坐上车回到宿舍。
正当我在为今晚又要窝在沙发上凑合一宿而发愁时,芳姐将我领进了女寝,塞给我一块床单和一条薄被:「这是我侄女上次过来旅游在这里住了几个晚上用过的,我已经洗过了,你要不嫌弃的话就先用着吧。」
「芳姐这是说的哪里话,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又怎会嫌弃呢?」我本不愿这样贸然地接受他人的好意,但想到自己当前的境遇,还是选择了收下。「还愣着干啥子哟,快去铺床。」芳姐依旧是那口浓重的四川腔,此时却让我倍感亲切。
女寝一共有三张上下铺,燕姐和芳姐分别睡了下铺,还有一张下铺堆满了行李,于是我便挑了燕姐上铺那张床,利落地铺好床单,把叠起来的外套凑合当枕头用。今天淋了点雨,所以铺好床我就去洗澡了,想着洗个热水澡暖暖身,免得感冒。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听见客厅传来伟哥招呼大家一起吃饭的声音。我直犯困,就让芳姐帮我带话我先休息了,就不去吃饭了。

芳姐带上门出去了,我躺在只垫了一层床单的硬板床上辗转反侧,明明很困却怎么也睡不着,我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今天发生过的事情却在我脑海中不停重现。看来明天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去办一张澳门通公交卡了,不然出门确实有些不方便。我心里这样想着,枕着被子上那淡淡的洗衣粉味进入了梦乡。

 

红包

一夜好眠,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起身伸了个懒腰,见到屋外强烈的光线正透过窗帘渗进来,看来外边天早已大亮。我将枕头边的手机拿起来想看一下时间,屏幕显示现在已经是下午的一点,大概是昨天晚上睡的早,所以今天醒的不算太晚。刚打算锁屏,我就瞥见手机提示有两条未读消息,点开一看,竟是老爸和老妈发过来祝我生日快乐的微信红包。

我这才想到今天是我的农历生日,往年这个时候,不管多忙我都会回家跟家人一起吃个饭,权当是过生日了。再想到今年此时,我独自一人在异乡漂泊,家人甚至都不知道我如今身在何处,心下也多了几分感慨。如果家人知道我现在的境遇,又该会生出多少分的担忧和心疼。
我默默点开红包,只听得两声清脆的钱入袋的声音,四百元入账。我心中一喜,这红包来的可真是时候,果然还是老父母最爱我,钱虽不多却刚好可以解我的燃眉之急,公交卡有着落了。我给爸妈各自回复了一句谢谢就起床洗漱了,准备一会儿出去取个钱办卡。
虽然这里支付宝和微信都可以支付,但是阿盛跟我说过办公交卡必须要现金,各个便利店都可以买到,还是挺方便的。出门的时候客厅里空无一人,想来大家都还没有起床,我轻手轻脚的带上了门,在高德地图上搜了个离我最近的工商银行,直奔而去。银行距离宿舍所在的小区几百米远,隔了两条街,我按照导航提示拐了两个路口就到了。

我将银行卡插入 ATM 取款机中,输入密码,屏幕上立马跳出卡内余额,我望着那几个可怜的数字叹了口气,选择了取款按键。本来只想取一百,屏幕提示五百起取,可选择澳门币或者港币。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还好今天收了两个红包,不然又是白跑一趟。
我用汇率计算器来回换算了几遍,心下计较了一番,选择了澳门币,因为它的汇
率更低,同等金额的人民币可以换取更多澳门币。看着出钞口吐出来几张花花绿绿的钱币,我竟生出几丝隐隐的欢喜。在这个手机支付遍地开花的时代,我已许久没有摸到过钞票了。

待我清点了一下钞票并核对卡内余额时,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愚蠢。光是跨境手续费就扣了我二十,我这才想起来早前就有听闻澳门有「换钱党」的存在,不禁在心里暗骂自己是个傻叉,果然是花钱买经验教训。我悻悻地取回了银行卡,将钞票揣进裤兜里。
我就近找了个便利店花七十元澳门币办了张公交卡。卡面颜色是蒂芙尼蓝,在这
个炎热的天气里显得格外清新,设计也很简约,只在左上印了澳门通三个白色的字。正事办完了,也该回去了,下午三点多的阳光依旧炽热毒辣,从便利店出来,我已热得汗流浃背。为免被这毒日头烤熟,我连忙匆匆赶回宿舍。

走到单元楼门口,我又犯了低智商错误,照旧忘带了电梯卡,只好厚着脸皮又向
阿盛打电话求救。他光着膀子抖着身上的几层肥肉吭哧吭哧下楼来接我,还不忘又数落了我一顿。进门的时候发现大家都起来了,三三两两在沙发上坐着,燕姐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活。
我走到饭桌旁抄起桌上的水壶给自己昨天新买的杯子里倒满了水,拿着茶杯找了个沙发的角落一屁股坐下大口大口喝起了水。阿文正坐在我斜对面的位置上抽烟,听见我这番动静,抬眼看到我满头大汗牛饮的样子,低低地笑着:「起这么早?出去了?」
我放下手中已被我消灭了大半杯水的杯子,又从茶几上抽了两张餐巾纸,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是啊,去办公交卡了,我哪好意思天天让大家给我募捐乘车费啊。」
众人听了我说的话,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芳姐正对着手中化妆盒里的一面小镜子化妆,她一边拿粉扑往脸上涂脂抹粉,一边强忍着笑意:「还好我这还不是在画眼线,不然非得画到眼睛里去了噻。」
我被大家笑得莫名其妙,伟哥将自己的视线从手里的书本中挪出来扫视了众人一圈,最后停留在我身上,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你放心,就是天天给你捐一块钱,也不会把我们捐破产的。」
我被他的话逗乐了,瞥了一眼他手里的书,心想这年头还有人看纸质书,便好奇地问: 「伟哥看的是什么书?」他将手中的书合拢,竖起封面在我眼前晃了晃,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孙子兵法》,不禁连声叹道: 「好书,好书。」伟哥微微一笑,将书又重新打开,低下头继续看了起来:「拜读一下前人的经验。」

芳姐已然精心打扮得差不多了,对着手中那面小镜子左看右看。「行啦行啦,别照了,都不用化妆就够美的啦。」在一旁默默抽烟的多哥突然出声说道。芳姐放下手中的镜子,露出她那张刚描画完的犹如艺术品一般的脸,有些期待地问众
人:「好看吗?」
我抬眼一瞧,登时把我吓了一跳,还未抹口红的嘴唇将她的脸映衬得格外苍白,正巧她此时的目光也朝我看过来: 「阿男,我今天对自己的眉毛特别满意,你看我画得怎么样?」我无从躲闪,只好端详了一番,芳姐的五官很精巧,两道柳叶细弯眉让她整个人都显得很柔和,我点点头表示赞许:「特别好看。」其他人也附和着称赞。
「咳,你们就别惯着她了。」多哥掐灭手中的烟,「她什么样子我没见过呀,也不知道这一天天花枝招展的打扮给谁看。」芳姐马上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阿盛本在一旁边抽烟边低头玩手机,听到多哥说的话,抬头插了一句:「多哥你这就不懂了吧,女人化妆那叫做体面,你看芳姐多体面,再看看阿男,连妆都不化,那叫一个糙啊。」
我气得差点没一口气背过去,不是在说芳姐吗?怎么就扯到我头上了,我这可真
真是躺着也中枪。我那化妆的手艺本就不咋滴,顶多就是擦点素颜霜,描个眉毛饶是我这风风火火的男孩子脾性,被人将自己的不体面如此堂而皇之地宣诸于众,这脸上总归有些挂不住。我随手抄起茶几上的一包烟向阿盛丢了过去:「抽烟还堵不住你的嘴。」
阿盛一把接住我丢过去的烟,嘿嘿一笑,乐颠颠地点了一根,顾自抽着。芳姐凑到我跟前,挨着我坐下,拉过我的手搭在她腿上,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阿男,作为女人,化妆还是有必要的,尤其是在这个地方,这既是对别人的尊重,更是对这份工作的尊重,时间久了你就会懂的。」
画个口红就出门了。自打来了澳门,不知道是日夜颠倒的缘故还是有些水土不服,脸上爆出了好几颗小痘痘,又痒又疼,哪里还敢化妆。

她突如其来的碰触让我有些不习惯,但心里清楚她讲这些话是为我好,我也就不愿拂了她的好意,用力地点点头表示受教:「我明白了,谢谢芳姐。」芳姐却没有要放开我手的意思,拉着我继续聊一些化妆护肤的话题。没过多久,听到燕姐从厨房里传来的声音:「谁来帮忙端一下菜,开饭啦。」
阿盛大概是饿的有些久,一听到有饭吃顿时反应过来,忙不迭起身: 「我来我来。」伟哥也收起手里的书,招呼大家吃饭。我草草扒了几口饭菜,起身回寝室换好衣服就跟着阿盛和阿文出了门前往赌场。一路上,阿盛那八卦的劲头又上来了,一个劲地问我是怎么搞定公交卡的。
起初我没有作声,被他追问得烦了,我这才瞅了他一下,微眯起双眼,神秘地笑笑: 「山人自有妙计。」我的回答他显然并不满意,只见他有些气恼的跺了跺脚,轻哼了一声:「跟我还卖关子呢?」我闻言只是但笑不语。
第一站雷打不动还是银河,到达那里的时候才五点多,虽然还不到最热闹的时候,但此刻赌场里面也依旧是人声鼎沸。正当我们三个人准备分头行动的时候,我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一把将他们两个拽住,「诶——等等——」阿文和阿盛齐刷刷转过身子看着我,两人疑惑的眼神似乎在问我怎么了。
我被他俩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赌场里从我们身旁擦肩而过的一些行人纷纷朝我们侧目,我一时竟有些磕巴起来: 「那个……我是想请教一下,一般怎么跟客户搭讪比较好,有几次看到有目标客户吧,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跟人家说,然后就眼睁睁看他溜走了,心里不知道有多懊恼,你说我也不懂赌博,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客户套近乎,站到人家旁边都觉得别扭。」
「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还是把你弄得跟便秘似的。」阿盛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冲我勾了勾手指:「小事一桩,附耳过来,哥哥教你。」他的这份不知从哪儿得来的自信并不能让我有多感冒,但我仍然向他那边挪了两步,阿文也靠了过来,似乎也很好奇。
只见阿盛凑近了身子,压低嗓门小声地跟我们说:「最简单的方式你就直接问他
配码有需要吗。」我额头上瞬间挂下来三条黑线: 「你这也太简单粗暴了吧?!我要是客户你直接这么问我,我会觉得你是不是脑袋被门挤了。」
阿盛皱着眉头,竖起食指连着晃了好多下,表示不认同我的说法:「不对不对,你的这个想法不对,因为客户不会像你说的这么想,客户如果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但又有兴趣的情况下他会继续询问你,这样你是不是就可以跟他搭上话了?如果他对此丝毫没有兴趣他会转头就走,这样他就不是你的目标客户。你想想这个话术是不是能让我们这些新人效率变高?」
我略一思索,觉得他说的似乎也有道理,最关键我也没有更好的话术,倒还不如先用他说的这个试上一试。阿文也微微点头:「那咱们先试试看吧。」

我们三人分散开来,分头往不同的方向去寻找客户了。我决心要试一试阿盛教的这个话术,今天一旦发现有目标客户出现,就一定要鼓起勇气去询问客户是否有这个需求,毕竟前两天都没有跟任何一个客户说上话。
对于一名销售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迹象,这意味着我连这份工作的第一步都没有迈出去,更遑论达到我的最终目的成交了。我这样想着,顿觉压力山大,因为心里有了个小目标,所以找客户也找得格外仔细起来。不同于前两日的走马观花,我的目光一直在我周围人最多的几张台子之间来回逡巡,最终定格在了我的左前方。
那是一张声势极其浩荡的台子,其阵仗可谓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我粗略地数了
一下,那里至少围了六层看客,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声接连不断。我凑上前去,挤在了这张赌桌的人堆里。我试图往桌子沿边靠,可是拥挤的看客并不曾给我留
一丝缝隙。我努力扒拉了几下,人墙还是纹丝不动。
正巧此时有人从里面退了出来,我趁机钻过还未合上的人缝溜了进去,站到了那
个空缺的位置上。尽管我又往里靠近了一些,但眼前依旧是人头攒动,我伸长脖子一个劲的向前探看。这一探可真是了不得了,正所谓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我见到了一幕奇景:这么多人围观的台子上十竟然只有一个赌客在下注。
这个赌客很年轻,脸上洋溢着一股初入赌场的稚气。他长得眉清目秀,明眸皓齿,肤白俊逸,简直宛如上帝精心雕琢的一件艺术品,甚至用上那些都市言情小说中描写男主神颜的所有语句都不为过。
他虽身着一身名牌,却不落半分俗套,周身散发着一股贵族气,显然是个富二代。他看着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脸上却没有丝毫的轻狂和傲气,他噙着一丝浅笑,表情管理相当得当,令人如沐春风。
他优雅的端坐在椅子上,时而抬眼看看电子屏上的路,时而与周围的看客交换一下意见,脸上始终是那一抹淡然的神色,显得极其有修养。
我瞥了一眼台子旁的电子屏,这才明白这张台子热闹的原因,屏幕上显示的大路一片大红。饶是我这小白也看懂了,此时已连着开出了好多把庄,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长龙」了。
我数了数,目前正好开了十七个庄。17,我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这个数字,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假如本金是 100,跟着这条「长龙」一路押庄,第一把下去100 变 200,第二把 200 变 400,第三把 400 变 800…..
番,对于赌徒来说,这是致命的吸引和诱惑。我似乎有些许明白,赌博为什么能有这么大的魅力令无数人为之疯狂着迷,甚至不惜倾家荡产孤注一掷了。
我已不敢再往下细想,那将是多么庞大又恐怖的一个数字。这样连续下去翻 17
这时,周围又爆发出了一阵潮水般的欢呼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定睛往台子上一看,荷官正在将面前的牌翻出来,庄五点对闲三点,结果竟然又是庄赢。
第十八个庄了,也难怪这些围观的人都沸腾了。反观那个当局者却是最淡定的那一个,赢来的筹码他甚至连点都没有点一下,只是随意得在桌上摊着,脸上依旧淡淡的,似乎所有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魄力押吧,更有可能是想下的人都挤不进来了吧。
他还敢押庄吗?我在心里暗暗猜测着,同时又感到诧异,这么好的路为什么其他人都没有下注。也许是想下的人筹码都输完了吧,又或许是别人没有他那么大的
坑不拉屎的意味。眼下的情势也顾不得这许多了,能找到几个意向客户并保持联系才是真的。
我有些暗自的小庆幸能占据这么好的观位,但手上没掂着几块筹码总有点占着茅
来,身后还跟着一位齐肩短发的中年女荷官。年轻男人跟坐着的男荷官耳语了几
于是我沉住气,继续默默地观战。突然有位西装笔挺的年轻男人从一旁快步走过句,男荷官便立即起身,让中年女荷官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原来是换荷官了,那个西装男子想来应该就是赌场的公关。之前就有听说过,赌客在一直赢的情况下,赌场会采取换荷官的方式来打断赌客的运气,现在看来是实锤了。
围观的人群已经开始窃窃私语议论纷纷:「换荷官了,他还能有这么好的运气吗?」「那就不好说了,谁知道呢?」「搞不好还能再来几个连庄,不过十八个连庄已是很罕见了。
中年女荷官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表示可以开始下注了。富二代没有丝毫犹豫依然将筹码押在了庄上,只是这一次的筹码只有之前的一半那么多,押的很保,守,看来他也变得谨慎了起来。
中年女荷官迅速地发完牌,富二代按住了自己手中的牌,冲着荷官微微点头,示意她先翻牌。女荷官利落地将自己面前的牌翻了出来,一张红桃尖和一张黑桃五,闲六点。
该轮到富二代翻牌了,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他将桌子上的两张牌交叠在自己手中,修长的手指摩挲着纸牌的边缘。倏地,他将上方的那张牌从对面的方向掀开,梅花七,周遭一片哗然,另一张牌如果是公牌那他就赢了。
他左手的大拇指按住了底下那张牌的一角,用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轻轻地捏起对角,像是在开启一个未知而又神秘的宝藏。牌面已露出一个花边的角,人群又开
始兴奋了起来,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高声帮他喊牌:「公!公!公!」
他的表情纹丝不动,顺着那翘起的边角轻而易举地将牌翻了过来,梅花五,庄两点。众人还未来得及唏嘘,便又大气都不敢出了,因为庄要补牌了。我虽然看不懂补牌的规则,但身处其中自然而然会被周围紧张的气氛所感染。四周安静的连呼吸声都听得见,我也在心里默默地替他捏一把汗。

他依旧正襟危坐,绅士地微抬了一下胳膊,象征性地表示「请」的意思。女荷官
随即又发了一张牌,他伸出食指抵在牌面上,把牌轻轻地划到自己面前,却并不
急于翻开,反而用手指在牌面上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击着。
约摸过了几秒钟,他才用大拇指钩起靠近自己这个方向的牌面,将牌掀开——方块四。竟然是方块四,加上之前开出的两张牌,总和六点,这不是意味着这一把牌局和了?!
所有人似乎都有些怔住了,十八个连庄之后没有爆闲,反而出来一个和。就算在
平常的路里面出现和的几率也不算太高,更何况现在这条长龙。这简直不按套路
出牌,难道下一把还会继续连庄?这个路数委实令人匪夷所思,百思不得其解。
周围的人还在七嘴八舌的讨论下把究竟会不会爆闲的时候,富二代仍是一副置身
事外的样子,岿然不动地端坐在椅子上。他正欲收起之前押的那些筹码,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抬头瞥了一眼电子屏,旋即拢了拢筹码,将它们都堆到了闲上。

众人一见他这番动作,都纷纷点头,似是在认同他所做的选择,又似是在赞赏他的魄力。可是这次的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开出来的结果竟然还是庄。所有人都大跌眼镜,唯独富二代仍云淡风轻,连嘴角那微笑的弧度都没有半分改变。
加上这一把,已是十九个连庄了。富二代调转了打法,从眼前堆叠的像小山一般几的筹码中拨了几块押在了庄上,看来准备跟庄。女荷官像个冰冷的发牌机器,依
旧淡漠而又机械的发牌开牌,将最终的结果按下,传送到电子屏上。
这把的结果终于爆闲,长龙断了,他又输了。连输两把,这引得围观的群众一阵
唏嘘。可他依然面不改色,气定神闲的下注,像是沉浸在自己与庄家厮杀的世界里。从他脸上平静无波的表情倒是看不出什么迹象,但谁都知道他此时正在心里暗地较劲。
说来也奇怪,自那把和局出现以后,富二代的风头便急转而下,押庄开闲,押闲
开庄。再加上他出手又大,面前那堆小山一般的筹码急速的消减下去。
从他那下注的手法和翻牌的急切显然可以看出他也从最开始的不慌不忙变得焦躁激进,只是脸上还端着那恰如其分的表情和神态,令旁人从他脸上看不出一丝端倪。
直到他面前还剩原先那堆筹码的五分之一时,他似乎终于有点不耐了,将剩下的
筹码全都推了出去,大有孤注一掷的气魄。然而天不遂人愿,虽然他八点的点数也够大,但还是被庄家的九点给秒杀。人群中爆发出连声哀叹,似乎是在替他惋惜。
他脸上原本完美到无懈可击的表情终于裂开了一条缝隙,有那么一丝愤怒的气息
从他的嘴角撕裂开来,逐渐向他整张脸上蔓延。他微皱了下眉头,重重地从鼻腔
呼出两口浊气,愣愣的出神了几秒钟,旋即果决的站起了身。
围观的看客却不曾因主角的离场而散开,因为又有人坐下来大展身手,大概是看
好这张桌子的牌路。我心中一喜,机会来了。我牢牢地盯着他离去的身影,迅速钻出了人群紧随其后,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了他的步伐。

「那个…………等一下……」我出声冲着他的背影喊道。只见他身形一滞,脚步一顿,显然是听到了我的喊声。他停留在原地,却并未转头。我快步冲到他的面前,喘着粗气:「请等等。」
好换换手气。」
他好看的眉毛微微拧起,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你是在叫我吗?」我连忙点头如
捣蒜,深吸了一口气,才鼓起勇气对他说: 「是的,刚才我看了你打牌,你的打法游刃有余,但是今天可能有些时运不济,所以想问一下你是否需要配个码,也
「原来你是说这个?」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了然得看了我一眼,轻笑了一下,柔声细语地说:「谢谢你了,不过这个我还真的不需要。」说完他便大步流星地向账房方向走去。
我还沉浸在他那如春风般和煦的笑容里,醒神过来的时候他已走出了几米远。我
急忙在他身后喊:「诶诶,别走啊,留个联系方式也行啊,后面有需要也能找我
啊。」可他头也不回地走远了,徒留我在原地懊恼得直跺脚。
一条大鱼就这么溜了,气得我那叫一个肝疼。于是拿出手机把阿文和阿盛两个人召唤了过来,想找他俩借根烟,顺便问问他俩今天的战况如何。我站在翠华餐厅
旁边的口子上等,很快他们两个就从不同的方向赶了过来。
阿盛始终都是先声夺人的架势,一张嘴就是那欠扁的语气:「今天谁又招惹我们
大小姐了?看把她给气的,嘴都歪了,一副炸毛的样子,简直都快要吃人了。」我从鼻子里发出浓重的一声「哼」,朝着刚才富二代待过的那张桌子狠狠地瞪了
两眼:「一会儿出去再说,快给我来支烟压压惊。」
阿文马上从兜里摸出了烟盒,抽出两根烟分别递给我和阿盛: 「出去?去哪
呀?」我接过烟,边朝酒店大门口走去,边冲他俩招手示意跟上: 「当然是去外面找个垃圾桶抽了,赌场里面的吸烟室人太多了,进去都能被呛死,我可不想吸那么多的二手烟。」
我们三人走出了酒店,在门口左顾右盼,终于找到一个隐藏在大廊柱后面的垃圾桶。位置在门口右前方几十米远处,我们三人走过去,挨个点燃了烟,围着垃圾桶吞云吐雾起来。阿盛啜了几口烟,摸了摸鼻子,急不可耐地问我:「现在可以说了吧?这么着急忙慌地把我们招过来,刚才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我刚把吸进肺里的烟徐徐的吐了出来,白色的烟雾在空中冉冉升腾,我清了清嗓子,发出了一声无奈的叹息:「还能有啥啊,刚好不容易跟一个大客户说上几句话,没给我留个联系方式人就跑了。」「就这?!」阿盛弹了弹烟灰,简单的两个字却充满了不屑,倒像是我有小题大做之嫌,话语中还透露着几分就因为这件事赶过来颇有些不值当的意味。
他就站在我右手边触手可及的地方,我左手夹着烟,抬起右胳膊就在他的大肚腩上毫不留情地拍了两巴掌:「你懂什么?那客户碰上了十九个连庄的长龙,赢了不少,到最后还不是几把就给输了回去,你想想他押的有多大吧。」
他一听我说的话,瞬间就来了精神,眼睛都散发出异样的光彩:「十九个连庄?!那何止是长龙,简直就是天路,这条路要是给我撞上,那我可就发了。」说着还兴奋地在自己的肚腩上搓了搓手,大有跃跃欲试的阵势。
我将嘴里的一口烟喷了过去: 「发你个头,你清醒一点,真要是让你坐在那里,你可还真未必有人家的魄力。」阿文靠在廊柱上,一直低着头默默抽烟,听到这
里才抬头接了一句:「这么大手笔的赌客是个多大岁数的?」
「年纪不大,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年轻,说出来你们敢信?」我掐灭了手中的烟,突然有些黯然: 「别人的二十岁在赌桌上豪掷千金,指点江山,我都快三十了,干啥啥不成,还连累父母,活的像条丧家之犬。」
他俩显然是没想到我会说出这么丧的话,同时一愣,气氛也陷入了安静和沉默。
阿文又抽出一根烟,塞到我手里,搭了搭我的肩膀: 「千万别这么想,一定会好起来的。」
阿盛把我拿烟的手抬起来举到了我嘴边,又趁势帮我点着: 「想这些干嘛,还不如多抽几支烟来的痛快,一吞一吐解千愁。再说了天生我材必有用,你又何须妄自菲薄。你看你今天不还是用一百来块钱又取现金又搞定公交卡的。」

我就着手里的烟抽了一小口,砸巴了几下嘴,竟不似第一根入口那般苦涩了,还有几缕烟草的淡香在舌尖萦绕。我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这哪里是用一百块钱就能搞定的,自动取款机要五百元港币起提你又不是不知道。」
「对啊,所以才好奇你是怎么挣的另外四百块啊。」阿盛继续追问我。「咳,今天是我农历生日,我爸妈一人给我发了个两百块钱的红包,不然你以为我这钱怎么来的。」说罢,我猛吸了一口烟,将烟气吞入肺里,硬生生按着它在肺里翻滚了好几下才吐出来。
「按你这种抽法,抽一口就得抽死。」阿盛一边略带嫌弃的看了我一眼,一边又安慰我说: 「今天是你生日呀,那更该开心一点啦,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我一开始以为你那四百是挣来的小费,今天是你生日,气运好,说不准能让你赚回来。」
「是啊,阿盛说的对,千金散尽还复来,一时的成败得失又算得了什么,都不会成为我们最后的落锤定音。」阿文也在一旁附和道,并将目光投向了身后不远处的酒店大门:「走吧,休息差不多了,咱们也该为失去的千金去奋斗了。」

我和阿盛不约而同地将手中还未燃完的烟戳到垃圾桶盖子上,确认已经彻底将烟头弄灭,三人这才一起向酒店大门的方向走去。赌场离大门不远,走几步就到了,我们便又分头扎进了喧闹的人潮中。
一晚上下来,观看了几场堪比《赌神》和《澳门风云》还要真实而又刺激的电影级画面,时间倒也过得很快。虽说今天还是没有要到一个客户的联系方式,但好歹能跟赌客说上几句话了,也算是成功迈出了第一步。
都说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至少我现在能不怯场聊上几句,那么弄到客户联系方式也就是早晚的事儿。如果产生互动的客户数量足够多的话,顺利开单还不就是水到渠成。我心下给自己打气着,以此来抚慰自己今天零意向客户的失落。
阿盛今天带了一把钥匙,伟哥便让他领着我和阿文先回去。到宿舍的时候已是凌,晨三点,里面却空无一人,看来别的几个都还没有回来,我们三个是最早到的。这让我感到莫名的惭愧,几位老人比我们三个新人还要努力,我们还有什么理由浪费生命。
他们两个大男人撑了一天可算是饿坏了,一回来就钻进厨房忙活去了。累了一,天,我只觉腰酸背疼得更厉害了,于是就先回房间去冲个热水澡,也好缓解一下身上的酸胀和疲惫,晚上睡那硬板床也能稍微舒服一点。

洗完澡出来感觉浑身都轻松了很多,但却没什么太大的食欲,整个大脑里就只想
着快点睡觉。我打开房门走到客厅,打着哈欠冲厨房里的两人说: 「我就不吃饭了,有点累,想早点睡了,你们俩吃完饭也早点休息吧。」说完我就准备回房间了。
天这个饭呀,你无论如何得吃完了再去睡。」我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见他把碗放下,推到我面前,冲我神秘一笑。
正在这时,阿文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碗从厨房里走出来把我叫住了: 「等等,今
我不明所以地低下头一看,竟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上面躺着一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还有几根碧绿的青菜,甚至还撒了一把青白的葱花。香气四溢,驱散了我身体所有的疲倦,将我的馋虫都勾了上来。我不由得吞了吞口水:「这是?给我的?」
「对呀,我们特地给你准备的长寿面,虽然是用方便面煮的,不过加了一点配菜,应该勉强过得去,你快尝尝看味道怎么样。」阿文很肯定地点点头,一脸期待地看着我。我夹起一筷子面正欲塞进嘴里,阿盛端着两碗炒饭出来了:「先别忙着吃,这大好的日子要不咱们喝点儿?」

我和阿文都表示赞同,阿盛就转身去冰箱拿了三听啤酒。三人将啤酒打开,高举着碰在一起,阿盛率先说道:「来,让我们敬今天的寿星。」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应该是昨天的寿星了,都过了十二点了,昨日之日不可追,人还是应该活在当下,我要敬今天能有你们陪在我身边。」
阿文摸了摸鼻子,嘴角抿着笑: 「要我说啊,我就敬明天,敬明天失而复得的千金,咱们就别整这些虚头巴脑的了,喝就对了。」阿盛听了,兴奋的用筷子敲了敲碗,连声称赞: 「说的好,我们就敬昨天今天明天。」我将啤酒罐又用力跟他们
碰了碰:「来来来,敬所有一切的美好,干杯。」
冰爽的啤酒下肚,真是令人透心凉心飞扬,我又吃了一大口面,氤氲的热气模糊了我的眼眶。一顿简单的饭,我们吃了大半个小时才散场,其他人还是没有回来,我们便各自回去休息了。
睡前,他们俩还一人给我发了个八十八块钱的红包,喝了那么多冰啤酒,奇怪的是我竟没感觉到冷,全身上下反而暖洋洋的。吃饱喝足了,分外好睡,没过多久我就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对岸

又是烈日灼灼的一天,凌晨喝下去的啤酒让我这一觉睡得格外沉。我一看手机,竟然都已经是下午的三点了。环顾了一圈,不见燕姐和芳姐的踪影,我将半个身子探了出去,往下看了看她俩的床铺,只见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看来应该是早就已经起床了。
马上就能吃早饭了,得快点洗漱要紧,否则别人会以为我不胜酒力,懒床懒得连早饭都顾不上吃那就不好了。再加上酒精发挥了一晚上的效力,我只觉比平日早上睡醒要更加的口干舌燥。于是赶紧换了身衣服,从上铺爬下来,径直走到客厅找水喝。
客厅里照例一派热闹的景象,燕姐正对着门口的穿衣镜在吹头发,芳姐一边化妆一边跟多哥用四川话聊得起劲,伟哥安静地坐在桌子旁边,手里还捧着昨天没看完的《孙子兵法》。客厅中唯独不见阿盛和阿文两个人,但听得厨房里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动静。
大家伙见我起床出来了,纷纷向我打招呼,我也向他们回了个「早」。我走到茶几旁边,端起茶杯凑到厨房门口向里面张望,他们两个大男人果然在里面,正热火朝天地在给大家准备早饭。阿文围着一块桃红色的围裙正娴熟地炒着菜,阿盛则在一旁洗菜择菜,两人默契十足,配合得天衣无缝。
这画面特像两口子一起在做饭,偏偏阿文个子不高,身材又比较瘦小,而阿盛长得稍微高一些,因为比较胖,看着比较魁梧。这两人组合在一起,倒有种说不出的喜感。我在心里暗暗地偷笑,面上却一个劲地忍着,就怕被他俩给听到。
我一边捧着茶杯小口小口呷着茶,一边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他们。阿盛洗完水槽里的菜顺手就放到了案板旁边,正欲往客厅的方向走出来,一转身见我杵在厨房门口被吓了一跳。
他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脯:「姑奶奶,你啥时候起来的,一声不响地站在门口干嘛?跟个鬼似的,吓死我了,下回站我身后好歹也吱个声啊。」
「咳,我这不是在客厅里面没见到你俩,就过来看看呗。」我悠闲的又喝了一口茶,才慢吞吞地说,「还真别说,看不出来你俩还挺贤惠的,一个洗菜一个做菜,配合的那叫一个完美。」
他显然是不相信我所说的,两片略厚的嘴唇一颤一颤的上下上下抖动:「听上去你说的话都像是好话,为什么我总觉得你是在损我们?」
我挑了挑眉,咧着嘴笑笑:」我哪敢呀,我这绝对是夸你们呢,你们两个大男人可比我一个女的要能干多了,你看你们的动作,多利索。」
阿盛甩了甩手上未干的水,往我肩上一搭,手上轻轻用力,边向客厅走边推着我出了厨房:「哥哥劝你呀,还是少说几句风凉话比较好,档里的早饭是每人轮一天做,我没记错的话明天该轮到你了,有你哭的时候,你可别让我看笑话。」
「啊?!」听他这么一说,我顿时惊叫了一声,脚下的步子都差点迈不稳了。我这人又嘴刁又懒惰,用我妈的话来说,说起话来像个厨师,动起手来像具死尸。我天哪,我这样一个不会做饭的人明天可怎么办。七口人的饭菜,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
「你鬼叫什么?」阿盛说着打开冰箱,从里面拿了一棵大葱夹在胳膊肘里,又拿了几个土豆捧在手上,快步走进厨房。我哭丧着脸跟在他身后,脸上所有的五官都快挤到了一起,哀嚎道:「救命啊哥哥,我不会做饭啊,怎么办,总不至于明天让大家伙儿挨饿吧。」
话音刚落,阿盛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刚才就让你积点口德,没想到打脸来得这么快,你说我们贤惠,这不是摆明了在讽刺我们没出息净干些本该女人做的活计,现在好了吧,明天要出洋相了吧,我等着看你明天怎么变出一桌子菜来。」听得我更加垂头丧气,他这话是摆明了不肯帮我了,我还是做着垂死挣扎:「我发誓我那真的是在夸你们,因为我自己不会做饭,所以看到你们连做饭都那么轻车熟路得心应手,有一股敬佩之情打从心底油然而生。」
「去去去,你少来,还油然而生?我看你分明是油嘴滑舌油腔滑调。」阿盛刨着土豆头也不抬地说,「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是世道变了,把你这样好吃懒做的女人都宠坏了,男人都变贤惠了,女人是变的闲在家里啥都不会了。」
我像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对呀,所以不能怪我啊,这是大势所趋,那你是不是考虑一下明天顺应潮流再帮我一把?」
「我走过最长的路就是你的套路。」他皱着眉头瞪了我一眼,「我就是想帮你也是有心无力爱莫能助啊,因为我也不会做饭。」我瞬间无语地单手捂脸:」你这分明是在耍我。」
他「嘿嘿」一笑,朝着阿文的方向冲我使了个眼色:「那不是有个现成的大厨就在这里吗?你也学我给人打打下手,明天的事儿不就解决了吗?」「对哦,有道理。」我若有所思地想了想,脚步就挪到了阿文身边。
他正专心致志地炒着菜,见我飘过来,好看的大眼睛满是狐疑的眨巴了几下:「你怎么跑厨房来了?这里面全是油烟,你是不是饿了?马上就能开饭了,你先去客厅坐着等一会儿吧。」
我连忙摆摆手:「不是,我不饿,找你是想跟你商量点事儿。」他从一旁的调料盒里舀了一小勺味精撒在锅里,随口应着:「嗯,你说。」
我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是这样,刚刚阿盛说明天该轮到我做饭了,这方面我跟他一样一窍不通,所以过来搬救兵了,明天能不能拜托你再救个场,我帮你打下手。」
「你是说这个,没问题啊,做菜我拿手,明天你负责买菜就好了。」他将锅盖盖好,双手环胸的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你一个菜都不会吗?」我歪头想了想:「我会做番茄炒蛋,火腿炒蛋,黄瓜炒蛋,这就三个菜了。」
话音刚落,他俩就「噗嗤」一下笑出了声,阿盛手中依旧忙活着,嘴上却仍不忘损我:「你这是跟鸡蛋杠上了吗?」我咧嘴笑笑:「鸡蛋多好啊,易熟,简单,好做,好吃,再说了我这三个难道不算菜吗?」阿文关掉煤气灶,盛菜出锅,将盘子递给我:「也算也算,大厨你先把这菜端出去吧,马上就能开饭了。」
我把菜摆上桌,伟哥听见动静,放下了手里的书,推了推眼镜,抬头看了一眼:「我发现你们三个年轻人关系处的挺不错呀,昨晚还一起喝了那么多酒,是在庆祝啥好事吗?」哪有,昨晚喝酒只是一时兴起罢了。」我并没有说出真实原因,只是打了个哈哈。
「关系融洽,相处和睦就好。」伟哥把书合拢,起身收好,放在了茶几的角落边,又招呼坐在沙发上的燕姐,芳姐还有多哥准备吃饭。
芳姐仍是浓妆艳抹地精心打扮了一番,为了防止吃饭掉色所以未点朱唇,整张脸看上去煞白煞白的。燕姐也吹干了头发,又用卷棒将本来就烫得微卷的头发卷得更蓬松更有弧度了一些。眼见着两位大姐都将自己收拾的那么精致,再看看自己只是草草的扎了个马尾,突然就有些自惭形秽。
再一想到芳姐昨天对我说的话,就觉得自己好像是太随意了些,心下盘算要不要买瓶素颜霜好歹也能遮一遮脸上的痘痘。但转念一想,总归是化妆品,容易闷痘,别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痘痘没遮住多少,反而更加严重。如此这般的计较了一番,想花钱的念头总算作罢。
阿文今天做了三个菜,有酸辣土豆丝,蒜苔炒肉还有肉末茄子,没想到他小小年纪做菜做得竟如此之好,色香味俱全。大家都风卷残云一般地解决了饭菜,照例回屋各自收拾去了。
多哥率先出了门,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伟哥叮嘱我们三个如果在赌场里抠到了客户自己又不会谈判的话,就赶紧联系多哥让他过去帮忙。我们连忙点头应下了,在等阿盛刷完碗后,我们三个人也出发前往赌场了。
前往银河的路已连续走了三天,感觉就算是闭着眼睛也能知道该怎么走。路上要穿过一条繁华的商业街,离我们宿舍所在的小区不远,今天是周末,所以人比往常多了些,看上去热闹非凡。
我四处张望,试图看清这条街上的店究竟有着怎样的魅力。阿盛看我很是新奇的样子,便担任起领队的导游,指着左前方的十字路口处给我们讲解:「从那个方向过去就是官也街了,离我们现在的位置就隔了一条马路。」
「哇,旁边就是官也街啊。」我立马两眼放光,兴奋的手舞足蹈,「真没想到原来官也街离我们住的地方这么近。」
阿文不明就里地顺着阿盛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好奇的问我:「那是什么地方让你这么振奋?官也街很好玩吗?来这么些日子我都没有去过呢。」
「据说官也街是澳门最古老的一条商业街,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是逛吃逛吃的绝佳好去处,街上有许多百年老字号。」解答了阿文的困惑,我又狠狠的锤了阿盛一下,「官也街就在这附近,你怎么也不早告诉我一声。」
「你也没问我呀,再说了我看你挺像行走中的攻略,我以为你知道。」阿盛有些委屈的揉着自己那被我锤痛了的胳膊。阿文打了个圆场:「现在知道也不晚,咱们下次早点出来去官也街绕一下就是了。」
我这才重新神采飞扬起来,看到不远处那宛如白色宫殿一般的银河矗立在夕阳下,意识到我们又快到达战斗的根据地了。我望着建筑物出神,喃喃自语:「哎,又是银河。」阿盛显然是听到了,立马就接上话:「那不然你还想去哪呀?」
「每天都是银河,威尼斯人这两个地方来回转悠。」我有些恹恹的,「我感觉这几家赌场的地砖都快被我们踩烂了。」阿盛略一沉吟:「也是哦,我们一直在新澳门的金沙系的几个场子打转。」
阿文歪着脑袋,随口说道:「那要不咱们去老澳门转转吧,反正要开工在哪个赌场都可以,咱这也不算旷工。」
我们三人再度一拍即合,在银河大门口坐上了前往星际娱乐场的发财车。车子冷气开得很足,人坐得差不多了就出发。
我靠在车窗,眺望着远处的风景,刚来的时候不觉得,现在仔细一看,才发现澳门是个两极分化很严重的城市。那些酒店是多么的金碧辉煌,可街道上的店铺和住宅路却依然是破旧不堪,总而言之,澳门就是一个披着由赌场编织出来的华美外袍的破败小渔村。
娱乐场的里面和外面分别是两个有着天壤之别的场面,在那里面你会忘了时间,忘了现实,忘了金钱之于人是怎样的意义,仿若置身天堂,一张张赌桌是你要厮杀的战场,荷官是你的假想敌,你的一切方针策略就在于攻陷庄家,实现你单方面的胜利。
赢了,掌声欢呼自会有人送上,豪华盛宴,香槟美酒,俏丽女郎还有叫不上名字的奢侈品都会蜂拥而至,这一切的一切都足够满足人对于胜利的幻想。这一刻,你就是至高无上的天选之子,你有着足够的能力来让幸运女神为你加冕,世间万物都将臣服于你,因为你成为了人生赢家,一夜之间你便可逆天改命,回到内地,你就是屌丝逆袭的传奇。
输了,你大概还在恍惚,钱都去哪儿了?怎么几下就没了,那几块轻飘飘没什么分量的筹码为何这么经不起推,俨然忘了那一块筹码上的数字是由多少张纸币堆砌起来的。你只好在心里面安慰自己,输赢乃兵家常事,一面退下手腕上的表,踉跄着冲向街边的典当行。你完全顾不得自己此时的狼狈,满脑子只想着从哪还能弄到钱,再回去翻本。
此时夜幕将近,天色渐渐暗下来,马路两边那些典当行招牌上的霓虹灯也开始闪烁,带着点复古港片中老香港街的味道。车子拐过几条街,晃晃悠悠的行驶上了一座大桥。桥面很窄,只有两条行车道,所以仅能单向行驶。
我转头望向窗外,桥下是一片汪洋大海,远远看不到边,只能看到目光所及的尽头有一排白色的浪花翻卷着奔腾而来。左前方的远处是一座塔状建筑物,那大概就是澳门的观光塔了吧,据说是澳门必游景点之一,也是澳门的至高点,还能在上面体验全球最高的蹦极,想想就令人感到刺激。
车子缓缓下坡,驶向了主干道,映入眼帘的是澳门地标建筑之一的新葡京酒店。它的外形看上去就像一个巨大的火炬,斑斓的彩条从底部慢慢向上延伸,直通到最顶端,再齐齐的绽放,将正中央那颗圆形的珠子烘托的宛如夜明珠一般流光溢彩,光彩照人。
再往前开,是葡京酒店,据说这是澳门最早开业的一家赌场,也是澳门首家五星级酒店。整体外观是白色的,像个鸟笼,据说这在风水学上寓意「百鸟归巢」,指入场的每一个赌客都将成为笼中鸟。新葡京是后面才建立的,与这个老葡京就隔了一条马路。
正对着葡京的是长得像一块凹面镜的永利酒店,它的背后是有着波浪形玻璃外墙的美高梅酒店,它们的外观在风水学上都有着自己独特的寓意。这几家娱乐场风格迥异,造型都别具一格,令人叹为观止。
车子径直开到星际酒店就停了下来,我们三人刚下车,还未进酒店,就被门口一股强大的冷气迎面袭来,吹的我们三人都往后瑟缩了几步。不愧是银河旗下的酒店,冷气开的这么足,估计也是大手笔。
我伸长脖子仰头细细端详了一番,星际酒店的造型极其简约,像极了一个放大版的乐高,几块几何造型的玻璃外墙拼接出整个建筑体。光影在墙上交迭变换,影影绰绰,就像那远在天际的极光。
我不禁又一次在心里发出了深深的感叹,究竟是些怎样匠心独运的建筑师们才能创造出如此独树一帜的恢宏建筑。这样一个巨大的工程又是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财力才能够让它出现在世人面前,展现它独一无二的风姿与魅力。
想不到这对岸的景色竟是如此绚丽旖旎,一家家娱乐场都闪烁着灿若星河的灯光,在夜色中犹如群芳争艳一般互不相让,一片片夺目的光华映得天上的月亮都失去了光彩。
正当我还在纠结去哪个娱乐场里一探究竟的时候,阿盛把自己的胳膊一左一右的架在了我和阿文的肩膀上,用力地揽了一把:「走,哥哥带你们去新葡京。」
我好奇地瞟了他一眼,目光仍在周围的几个娱乐场来回逡巡,犹豫不定:「那你说说,新葡京有啥独特之处,让你这么迫不及待的想要过去。」
他看着新葡京的方向咽了咽口水,砸吧了一下嘴,还舔了舔两片厚厚的嘴唇:「我之前去过那里一次,里面不光提供饮料,还会有一些甜品,那小蛋糕可好吃了。」
我和阿文无奈的摇了摇头,我都在心里服了阿盛了,他可真是比我还吃货,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吃,果然胖都是有原因的。虽说刚吃过早饭还不是很饿,但心想着反正也没去过,便跟随着他的脚步一起向新葡京方向走去。
走到近前才发现,新葡京的底部还有一圈巨大的圆形底座,就像是一个莲花台托起了整幢建筑物。酒店大门像一瓣莲花,还镶嵌着金属齿边,一进门看到的就是著名的圆明园马首铜像和两侧衬托的宝石。再往里走,只见走廊的两侧都摆放着一些古董珍藏品,让人啧啧称奇,感觉是在逛博物馆一般大开眼界。
一路看下来,我有种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难怪别人总说澳门是人间天堂,以前听到这样的言论总会嗤之以鼻,现在想来倒是自己见识浅薄了。毕竟澳门的瑰丽远不止于我所看到的这些,去过的几家酒店只是冰山一角,但就从这些地方看到的豪华景象和富丽堂皇的程度便也可见一斑了。
阿盛带着我们直奔二楼的赌场,跟别的几个赌场一样,依旧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此起彼伏的喧嚣声。这里的装修风格是走暖色系,灯光和地毯都是红色的,大约是寓意红红火火吧。
我粗略地看了一圈,这里的赌桌跟银河相比起来不算多,但每张桌子前都围着满满当当的人,可以说是座无虚席了。我惊诧于这里繁华的景象:「这个地方不大,怎么却有这么多人?」
「可能是因为新老葡京开的时间比较早,所以来这里玩的本地人比较多吧。」阿文说出了自己心里的猜想。听上去这个说法确实比较合理,还没等我来得及细想,阿盛突然出声:「你俩在这等我一下,我去换几个筹码。」
「诶诶—一」我话音还未落,就见他已大步流星的向账房走去,身上的肥肉也跟着他脚步的频率震颤的厉害。阿文望着他走远的背影,长叹了一口气:「算了,你别管他,十有八九是换筹码自己上赌桌呢。」
听了他说的话,我却有些不愿意相信,尽管只有短短几日的相处,可在我看来,阿盛就是一个单纯豪爽,有点贪小便宜的吃货而已,我怎么也没办法把他和「赌徒」这两个字联系在一起。我坚定地摇摇头:「我觉得不可能,也许他只是为了装装样子方便获客而已。」
「怎么不可能?」阿文轻笑了一声,「在澳门,有几个叠马仔不赌博的?不然你怎么解释他为什么拍角子机都能那么起劲?」
我浑身一怔,不可置信地再次摇头。之前我一直都以为拍角子机只是他无聊一时兴起去玩的一个游戏,而且他也只是五十一百的小钱玩玩,赢得也不多。我也就当他只是为了赚点零花钱罢了,娱乐而已图一乐子,无伤大雅,压根就没把他的行为往赌博上去想。
如今听阿文这么一说,我只觉得有一丝寒意渗透进我的皮肤里,我定定地看着他:「那么,你也是一名叠马仔,你也会吗?」
他眼神一暗,凄凄然笑了:「我不知道,在这里我听到了太多的悲剧,更何况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将来是不是也会成为那样一个悲剧。」
他的话和他的笑都让我头皮发麻脊背发凉,我开始质疑自己选择来澳门做叠码仔的这个决定究竟是对还是错。在这里认识的所有人都对我说过一句话,做叠马仔只要不赌就一定能赚到钱,但却没有人告诉我,如何才能做一个既赚到钱又不赌的叠马仔。
没等我多想,阿盛就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叠筹码:「你俩在聊些什么呢?」我看不到他手里那堆筹码的面值,随口说了句:「也没什么,就是在讨论你换筹码干嘛。」
他把玩着筹码,将它们在手中叠来叠去:「为了工作呀,你看我多敬业,叠码仔这个名字的由来就是像我们这样的人拿着筹码装赌客,为的是快速跟别的赌客搭上话,但自己却又不赌,找客户的时候就会玩手里的筹码,不过现在的叠马仔没几个不会手痒的。」
我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顺着他的话接着往下说:「你倒是挺有职业素养,那作为一名标准敬业的叠马仔,你也会手痒吗?」
他面上嬉笑着却不正面回答我:「这个嘛,看情况的啦。」我还想继续追问,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声「快看」打乱了所有思绪。
我和阿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群穿着清凉身姿曼妙的红衣女郎走了出来,径直走向赌场最前方正中央的舞台。而就在此时,灯光渐暗,音乐声起,舞台上的女郎们伴随着音乐声跳起了热烈而又欢快的舞蹈。
这时,尴尬的景象出现了,我意外发现,全场只有我们三人在驻足观看,其他人都聚精会神地盯着赌桌。不管女郎们跳的多么卖力,多么明艳动人,在场所有人都不为所动,他们只全神贯注地看牌和下注。
哪怕只是在一旁观战并未参与其中的人都觉得赌桌的战场比那跳着搔首弄姿的艳舞来得更加紧张刺激,扣人心弦。就算时不时得从哪个角落传出热烈的欢呼声也不是赌场的人在为女郎们喝彩,而是因为赌桌上的战局相当精彩,赌客们赢得十分漂亮。
这场面简直令我觉得滑稽,佳人曼舞本应该是男人们对纸醉金迷四个字最期待和最满意的诠释,如今竟然沦为了给男人赌博时助兴的工具。如此细想,更是让我寒毛倒竖,赌博究竟有着怎样的魔力,竟能让世间万物在它面前都黯然失色?我在心里又画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一曲舞罢,全场只有稀稀拉拉的掌声,女郎们似乎都已习惯这样的场面,礼貌性的鞠了个躬,从舞台两侧退走了。赌场的气氛却并未因舞蹈的结束而冷却,反而推向了另一个高潮,高亢的呼喊声不停地从不知道是哪张赌桌所传来,场面一度非常热烈。
阿盛见状,似是被这热烈的气氛所感染,有些耐不住性子了,焦躁地左顾右盼,一时竟不知道该去哪张赌桌好了。过了几秒,他大概是在心中选定了目标,扔下一句「你俩自行安排」便急急地向左前方走去了,留下我和阿文在原地凌乱。
「我去…..这死胖子,把我们俩骗到这里,他就这么走了?!」我死死地瞪着他离去的背影,气得差点连整话都说不利索了。
阿文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那个方向,眨巴了一下他的大眼睛:「咱们跟上去看看,正好你不是好奇他会不会手痒吗?过去探探究竟,一看便知。」
「嘿,真有你的,看你平常斯斯文文的也不怎么说话,没想到鬼点子还挺多,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说着,我将他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重新打量了一番。
「得了,你可别拿你损胖子那一套来损我啊,赶紧走吧。」他冲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跟上。
于是我俩就这么不远不近地跟在阿盛身后,见他七拐八拐地走到一个角落边的赌桌旁站定,这张桌子上的赌客不算多,所以他成功地占据了一席之地。
我见他站住了脚,正欲往他身边挤过去,被阿文一把拉住:「你直接站他旁边不是太明显了吗?咱们去他对面的那张赌桌,这样既能看到他那边的情形,又能不被他发现。」
「也好。」我点点头表示赞同他的说法,跟他一起绕到了对面的赌桌找了个恰当的位置站好,时不时观望着阿盛那边的战局。
我原本还在好奇阿盛为什么会选择那张人少的赌桌,路过的时候抬头一看电子屏就全明白了。这条大路虽然不是长龙,但却有规律可循,一直都是两庄一闲。
阿盛起初只是在一旁默默看着其他赌客下注,但见周遭的氛围越来越热烈,他似乎也有些心动,手中的筹码被他高高扬起作势要下注,却又好像想到了什么缩了回来。
如此反复了几次后,他才下定了决心,一把将手里的筹码拍在了桌子上。紧接着就听到他们那张桌子上的人都在叫牌,虽然无人指挥,但是整张桌子爆发出的「公公公」的声音竟然出奇的整齐划一。这倒让我想起以前参加过学校组织的合唱团都没他们这么统一。
从我和阿文站的角度看过去,看不到桌子上的结果,但听到他们爆发出来的欢呼便可知是庄家输了。果然,阿盛一副笑逐颜开的模样,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后面去了,从桌上一个劲地往回捞筹码。大约是尝到了胜利的甜头,他又继续往桌子上下注,筹码也越押越多。
他时而皱眉思索,时而笑意盈盈,所有情绪都在被结果的输赢牵着走,面部表情管理仿佛也已经不由他自己控制。即便我看不到桌子上具体的开牌情况,我也能立刻从他的表情知道他究竟是赢还是输,他的脸简直就是一张活脱脱的结果表。我能看到他从一开始赢了的欣喜若狂到后来的习以为常再到赢了也只是浅浅一笑又从一开始输了的微皱眉头到后来的焦灼烦躁再到输的大失方寸,而他下注也从一开始的抖索不定到后来的果断坚决再到最后变得麻木,这些变化也就十几局牌的时间,大概还不到短短的一个小时。
真没想到他换的那几块为数不多的筹码竟也能经得起这来来回回的赌局消磨。看着周围这些沉迷于赌博的人,我还是不明白赌博的意义究竟在哪里,难道就真的只是为了体验赢了的时候那种刺激,享受分泌多巴胺的过程?
从古到今,赌博这两个字就像是一种毒药,有些人闻之丧胆,敬而远之,有些人却趋之若鹜,为之疯狂。我们从小到大所受到的教育都是要远离赌博,赌博会令人穷困潦倒,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到最后穷途末路,甚至可能还会走上犯罪的道路。
我越想越觉得压抑,人潮涌动的赌场里面空气仿佛被挤压的越来越稀薄,黑压压的人群让我感觉到窒息,喘不过气。眼前的视线也渐渐变模糊,呼吸也急促起来,手脚也逐渐冰凉,我的内心只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叫我快点离开这里。
阿文听到我粗重的呼吸声,觉察出我的不对劲,转过头问我:「你这是怎么了?脸色铁青,这里面冷气这么足你怎么还出汗了?没事吧?」
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果然湿漉漉一片,居然都出冷汗了。我不知该如何向他描述自己内心那种复杂的想法,也不知该如何表达我的矛盾纠结,更不知他究竟会不会理解我是因何变成这样,所以只敷衍着解释可能是因为室内外温差太大了,有点空调病。
「我陪你去外面透透气吧,这里头确实有点闷。」他轻扶了我一把,带我向大门口走去,「正好我也去外面抽支烟。」
我俩就在路边找了个垃圾桶,一人点了一根烟。我眯起眼睛环顾四周,此时的澳门已经被完全笼罩在夜幕之下。透过氤氲的烟雾远远眺望,这座城市像被覆盖了一层如蝉翼般的轻纱,散发着神秘的光彩。远处密密麻麻的楼房闪着点点迷蒙的灯光,在暮色中分不清轮廓了。
这里高楼林立,街道上车水马龙,人群熙来攘往,这座城市不会因为夜的来临而褪去浮华。在这个由资本堆砌繁华的人造天堂,又有几个人能抵挡住它的诱惑而不沉醉其中呢?
我猛吸了一大口烟,尼古丁的作用一下子上头,大脑变得有些晕乎乎的。我视线朦胧的看着大马路上行色匆匆神色各异的人们,我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只能凭空臆想着他们是赢了钱的欢喜还是输了钱的空寂亦或是跟我一样的茫然无依。但只消一小会儿,我便否认了自己的想法,赢了钱的人怎么可能会在大街上游荡呢?他们应该还继续在赌场里大展身手才对,即便收手了,此时也应该是在名品街疯狂买奢侈品或者是花天酒地纸醉金迷了吧。
因此我有点邪恶的认为,这大街上的人应该都是输瘫了的赌徒,此刻都在慌不择路地求爹爹告奶奶想方设法弄钱试图翻本,甚至还有可能现在早已输得连家都回不去。这么想来,他们显然要比我痛苦而又落魄的多。
那么我是该为自己感到庆幸的,不是吗?至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我还有一隅安身之地,还有一口饱饭吃,还有一份赖以生存的职业。尽管我从事的这份工作现在还没让我赚到钱,但好歹光明无限。
我为自己拥有这种阴暗的想法而感到卑劣,却仍然抵挡不了从内心深处没来由地生出几分充满残酷恶意的欢喜。啊!原来我不是最惨的,比我还要悲惨几千几万倍的还大有人在,他们难道不比我更受煎熬?
我隐隐觉得有些悲哀而又可笑,因为自己其实也不过是在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偏偏人就是这么的奇怪荒唐,总喜欢从活得不如自己的人身上找补回自己内心的不平衡之感。科学上来说,这叫作创伤后应激障碍,也算是自我疗愈的一种方式。
自从生意失败,我就经常会用这样的想法来自我安慰自己,反正也没碍着别人什么。虽然不能改变什么现实状况,但心里确实好受不少,起码不会整日整夜的自己折磨自己了。
那段黑暗的时光,我都不知道是用多少个以泪洗面的日日夜夜熬过来的。那短短的几个月大概流尽了我这二十多年来所攒的全部泪水,压力无处可说,痛苦无人能懂,只有那掉落在地板上大把大把的头发和散落四处的空酒瓶见证了我是如何借酒消愁愁更愁的。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我也终于可以坦然面对自己的失败,也能重拾信心志向满满得在这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誓要逆风翻盘出人头地。终要在这里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闯出一番属于自己的天地,也要让那些曾因我一时的失败而看不起我的人追悔莫及,更要有朝一日能站到制高点令他人仰望。

 

小费

夏夜的风轻轻吹拂,却不曾送来半分清凉,反倒闷热异常,像是裹挟着无数暗潮涌动的热浪。我被指缝间传来的高热温度给烫回到现实,定睛一看,烟已经燃了大半,就快烧到烟嘴了。伴随风而来的还有一小截烟灰,洋洋洒洒地被吹落在我的衣服上。
我似是发泄一般得把手里的烟头狠狠地戳到垃圾桶上,试图将其戳灭。往常一摁就媳的烟头今天居然好像在跟我作对,我猛戳了几下,它才彻底熄灭。我又随手掸了掸衣服上的烟灰,也是掸了好几下总还觉得不干净。
太阳穴直突突地跳,我头疼得用手指使劲按了按,最后竟是连叹气都觉得无力。阿文见我举止反常,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我,只默默地又递给我一支烟。我接过烟,并不急于点上,将它拿在手里细细把玩。
这根烟,是我们彼此之间无言的默契。他不会问,我也不会说,他问了我未必说,我说了他也未必懂,倒不如此时无声胜有声。只消这一刻,我能清晰的感知到有他在一旁陪着我,我此时的压抑苦痛都有他跟我一同分担承受。
我问他借了火机点燃手里的烟,连着吸了好几口,这样就能让尼古丁迅速冲到大脑的血液中,好让我快速的再次进入自己的潜意识所制造的幻象里。这就跟喝快酒的原理是一样的,喝的越快,酒精就会飞速的蔓延到全身的四肢百骸。
烟跟酒一样,真是个好东西,总能在最快最短的时间里令人兴奋,产生短暂的麻痹神经的效果。我唯独不敢染指的是槟榔,印象中只吃过一次,那还是因为信了别人说的槟榔加烟法力无边。胖子倒是对这玩意儿情有独钟,一天能嘴巴不停地嚼。
记得那一次吃槟榔是在抽了烟之后,经不住别人的怂恿,尝试了一颗。那滋味,真是永生难忘,飘飘欲仙我是没有感觉到,快嚼死过去倒是真的。整个人瞬间胸闷气短,呼吸困难,差点一口气提不上来,这不是快乐的要上天而是痛苦的要下地狱。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碰槟榔了,烟倒是该抽还继续抽。其实在内地,对于女人抽烟还是很充满恶意的,认为这种行为十分低俗,难登大雅之堂。反倒在这里,竟然是没几个女人不抽烟的,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不会用异样的眼光来看待这件事。
我喜欢这里的包容和开放,它在接纳每一个有故事的人的同时也在给他们创造着故事。谁都不必探究曾经的过往,在这里任何不堪或者是辉煌的往事都将成为过去,能证明你的就只是你能够在赌桌上掏出多少筹码,仅此而已。
这可以说是比现实主义更现实的超现实主义,在这里,无人在意你是怎样弄到钱的,是凭自己能力赚的还是靠不择手段骗来的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在赌桌上下多少的重注,能有多少的本金来支撑起你一掷千金的魄力。呵,多么可怕而又扭曲的价值观。
我不敢再继续往下想,越想越觉得不寒而栗,索性什么都不想,顾自默默地抽烟。眼看着第二根烟也快抽完了,我感觉自己的精神也恢复了不少,不像刚刚在新葡京那般浑浑噩噩了。今天被胖子这么一搞,浪费了不少时间,还没正式开过工,也该开始工作了。
想到这里,我掐灭手里的烟,朝着新葡京酒店的方向看了一眼,心里却是下意识的抗拒。我不愿再回到那里去看我认识的人是如何变成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即便我跟胖子只认识了两三天而已,我也不愿意,那种感觉太绝望,太压抑。
我见阿文手里的烟也抽完了,就对他挤出了一个笑容:「感觉比刚才好多了,应该也没什么大碍,阿盛估计现在正赌得兴起呢,就先别管他了,咱们该开工了。」
「嗯,好。」阿文一边轻声应着,一边双手插在裤兜里向我缓缓靠近。我不知道他要做甚,本能地后退了两步想要避开,却被他一把按住了肩膀,动弹不得。
他嘴里咕哝着「别动」,随即抬手在我的衣领处拂了拂。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我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直愣愣地看着他。
他被我这呆愣的样子给逗笑了,伸手在我的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有烟灰啦,看把你吓得。」我吸了吸鼻子,闻到流过我鼻尖的空气里面还弥漫着他指尖上残留的淡淡烟草味。
我后知后觉地摸着自己的鼻子,他这般的亲昵竟让我觉得无所适从,我强自镇定的在衣服上又胡乱的拍了几下:「谢了,应该没有了吧?」
他打量了我一番,又扑哧一下笑了:「行了行了,别拍了,早没有了,你这拍法估计连苍蝇看了都怕。」
我有些不好意思的抿嘴笑了一下:「你就别拿我开玩笑了,我们该出发了,新葡京我是不想去了,你呢?是回新葡京还是去别的场?」
他转头望了望那酷似一枚帅印的建筑,又环顾了一圈四周,似乎是在作出选择:「有胖子在那里就够了,跑到老澳门就已经是脱离大部队了,咱们三个就不要扎堆到一起,不然让伟哥知道了不好,我就去旁边的星际,你呢?」
他分析的很有道理,我也不想走太远,根据就近原则选择了对面的永利。走之前他仍不忘交待我,如果有什么事就给他或者阿盛打电话。我示意他放心,就跟他分开往不同的方向走去了。
其实单就从外观上来说,我对永利还是挺有好感的。它那外形非常的简约大气,规规矩矩的四方形,色调也是单一的玫瑰金,却并不失单调,反而让人觉得很舒服,没有其他那些酒店花里胡哨的感觉。
我穿过马路,沿街走了数十米才找到酒店的入口。大门临街而设,挺好找的,因为门口站了两个黑人保安,还穿着像西方皇宫守卫一般的制服。制服颜色是红白相间的,再配上黑人的肤色,色彩对比强烈,简单醒目,比其他几个我去过的酒店的保安制服要看着有品位的多。
这架势令人不禁想进去一探究竟,毕竟就连门口的保安都那么训练有素,这里面又该是怎样的极尽奢华?我怀着这样的疑惑走上台阶,跟随旋转门进入酒店。迎接我的无一例外是迎面而来的冷气和扑鼻而来的香氛,只是这里的香氛味道并不是那么的浓郁,淡淡的特别好闻。
一进门,我还没来得及仔细观赏一下这里面豪华的景象,就被大厅中央围着的乌泱泱的人群给吸引住了视线。我好奇的走了几步凑上前去,寻了个空隙拨开人群将自己的身子探了进去。我趴到栏杆上,眼前却是一片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啊。
我这才发现周围的所有人都在低头往下看,我不明所以的顺着他们的视线看下去,总算发现了玄机。栏杆外面是中空凹陷下去的,底下是一块凸起的金色圆盘,图案看上去很繁复,面积约有几十平。可是就这么一块大圆盘有什么好看的?我不禁有些嗤之以鼻。
正当我准备退出人群去找赌场入口的时候,一阵气势恢宏的音乐声响起,围观的人群一下子沸腾了,纷纷激动的喊着「来了来了」,还纷纷拿出了手机摆好了架势严阵以待,似是不想错过接下去每一个精彩的瞬间。
与此同时,从我的头顶上传来了「咔咔」的声响,我循着声音仰头看去,原来在大厅中央的天花板上悬着一块巨大的金顶。上面还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十二生肖的图案,与底下的金色圆盘正对着遥相呼应,不禁让人啧啧称奇。
金顶伴随着音乐声徐徐的旋转,顶上的图案也跟着翻飞起来,看着就好像那十二生肖的雕像即将冲破金顶对它们的束缚,如同八卦阵般旋转着向周围四散而来。金色圆盘突然裂开了一道缝隙,越裂越大逐渐向两边蔓延,直至将圆盘底下的景象完全暴露出来。
音乐声骤然变得急切,预示着更加动人心魄的场面即将上演。一盏造型圆润的水晶吊灯缓缓而下,一颗金灿灿的黄金树从窟窿底下破土而出,冉冉升起。面对这一精彩纷呈的画面,我也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再细看那树上的叶子,每一片都是由纯金打造,金光璀璨皓光闪耀,晃的人睁不开眼。
我被永利酒店的壕气深深折服,对它的好感度又上升了好多个百分点。意犹未尽的看完了这场金闪闪明晃晃的视觉盛宴,我抽身离开了人群,前去寻找赌场的入口。所幸入口离大厅并不远,沿着大厅中央的这圈栏杆走小半圈就到了。
我目不斜视得绕着栏杆穿过那毫无二致令人眼花缭乱的名品街,径直走到赌场入口。还没进安检门呢就被门口穿着制服的安检人员给拦了下来,我一脸疑惑的看着他,没弄明白他为何把我拦下来不让我进去,之前去过的那几个赌场明明都是畅通无阻的。
那安检人员手忙脚乱地连说带比划,我这才恍然大悟,他是在示意我需要出示一下证件,应该是为了证实一下我的年龄是否满十八周岁,毕竟在澳门未成年是被禁止入赌场的。得亏我来的第一天,阿盛就告诉过我港澳通行证和澳门通公交卡这两样东西得随身携带,这样能方便很多。
我迅速从兜里掏出港澳通行证递给安检人员,他礼貌地双手接过,反复比对了几遍,确认证件是我本人之后,才又双手递还给我,并微笑着对我做了个「请」的动作。我不由得在心里感叹永利的安检人员素质都这么高,于是我向他也回以微笑,把证件装好,大大方方的穿过安检门进去了。
尽管从门口那段黄金树表演我就可以预想到永利内部有多富丽堂皇,但真正进来了还是被眼前金碧辉煌的景象给惊得咋舌。整个赌场都铺设了红地毯,配上深蓝色的赌桌,显得低调又深沉。这里的荷官整体上看着年纪都要偏大一些,穿着纯黑色绣金线永利标志图案的制服,看着很是沉稳庄严。
顶上装满了造型各异的水晶吊灯,散发着暖黄色的灯光,温暖明亮却又不刺眼。这座雕栏画栋的娱乐场真可谓是美轮美奂,四周的墙上还装点了一些艺术珍品,平添了几分珠翠环绕的贵气。永利还真是完美诠释了何谓低调奢华有内涵,我心目中珠光宝气这四个字就应该是这样的场面才配得上。
我放慢步伐穿梭在各张赌桌之间,看着周围的环境,仿佛置身在西式皇宫中。这里的赌客也很多,但奇怪的是这里跟银河娱乐场那种喧闹拥挤,乱哄哄的跟菜市场一样的氛围完全搭不上边。不知道是因为永利的装修风格比较有格调还是因为这里的赌桌间隔比较开,总之这里的人看上去都非常优雅从容。
我扫视了一圈离我最近的赌桌,试图快速找到今晚的目标客户。几张赌桌人都不多,基本上都是三三两两的凑在那里,也没有风头特别旺的台子,我准备随便找一张赌桌先观战,再看看一会儿局势如何。想到这里,我抬脚向离我最近的一张赌桌走去。
突然,我眼角的余光瞥到不远处的一张赌桌上有个女人正孤零零一个人坐在那里。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的背面,她披散着一头乌黑蓬松的长发,好似瀑布一般直垂到她的腰间。她背对着我,我看不见她的长相和脸上的表情,只看到她的肩膀一耸一耸的,有节奏地起伏抖动。
我觉得独身女人比较容易搭讪,于是立马调转方向,想绕到她所在的那张赌桌旁边近距离的观察一番。我走到她正前方离荷官大约一米远的位置缓下了脚步,并没有停住,佯装只是路过,眼睛却定定地看着她,这下可将她的样貌和神情看了个清清楚楚。
她比我想象中的年纪要偏大一点,约莫四十来岁的样子,皮肤白皙,保养得宜,脸上没有明显的皱纹。她头戴一个粉紫色格子发箍,上身穿一件杏色的格纹衬衫,还围着一块绿色的披肩,下身穿一条斑马条纹的打底裤,这个搭配不得不说很大胆。
她鼻子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看上去古板严肃,再加上她又紧抿着嘴,更是一派学者风范。真没想到看着如此严谨呆板的人竟然也能赌的这么来劲,赌博真是可怕,从来没有哪样东西可以像赌博这样男女老少通杀,我心中对赌博这两个字又敬畏了三分。
她面前整整齐齐地摞着三列一样高的筹码,显然是赢了不少,连堆筹码都堆得这么板正,可见她人有多刻板。她虽抿着双唇,但从她上扬的嘴角还是能看出笑意不停的从她嘴角的唇缝边漏出来。那强忍得意的表情再配上她那一身夸张的打扮,活脱脱一只傲娇的绿孔雀。虽然她表情傲娇,但也难掩她的贵气。
这时,有个背着复古双肩包的平头青年从她身后经过,好像也注意到了这位有个性的绿孔雀贵妇,随即停了下来,在她身边驻足观看。她正在聚精会神的翻牌,翻出了一张梅花二和一张方块五。荷官翻出了一张红桃六,正要翻剩下的那张牌时,平头青年大声地喊了一句:「公!」
荷官似乎对这些叫牌声早习以为常,面不改色的继续翻,果真翻出了一张公牌,是黑桃K。绿孔雀贵妇又一次赢了,她显得很高兴,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她从赢来的那几块筹码当中抽出一块往平头青年所在的方向随手一丢,平头青年一喜,
眼疾手快地接住,嘴里还不住说着:「谢谢老板,老板精神,老板发财。」
没想到这平头青年看着年轻,竟然是个老江湖。他接过小费后并未直接离去,反而顺势在绿孔雀贵妇身边坐了下来。我顿时在心中哀嚎,刚瞄上的猎物就这么被人捷足先登了,我带着几分不甘往前凑近一瞧,那些筹码的面值是一千,这么说来,平头青年刚刚这一声「公」就赚了一千块港币?!
我的内心翻涌起千层巨浪,这一发现再次颠覆了我对金钱的认知,仅仅就是这么一个恰逢时宜的叫牌,就能赚一笔小费。在内地还有着绝大多数的人拿着区区几千块钱一个月的工资,一个晚上就能赚一千港币的人也只是小部分人群,而在这里,一晚赚一千似乎是那么轻松,毫不费力。
今夜,这平头青年的场子才刚刚开始,只要绿孔雀贵妇还在继续赌,他就还有机会继续赚小费,一个晚上下来,恐怕远不止我心里所想的那个数。也难怪阿盛会说澳门遍地都是黄金,那时我只当他是夸张手法,今日一见果真不虚,这个地方确实遍地都是黄金,但就要看自己有没有本事捡的到了。
思及此,我一下子振奋起来,浑身都有了精神,仿佛有着使不完的劲从我全身的各个关节处有如泉涌般汩汩地往外冒。这股劲头甚至将我刚刚猎物被抢的阴霾也一扫而空,嗯,反正客户还会有的,这个不行就马上换下一个,我满不在乎地在心里自我安慰着,随即调转方向离开了。
我依旧漫无目的的穿梭在人流如织的赌场里,舒缓的音乐声还在不知疲倦的演奏着,沁人的香氛味从四面八方涌进我的鼻子里,这一派奢靡的景象将我晃得头晕目眩。可能因为赌场里的氧气打的很足,所以我的意识非常清醒,我迷瞪着双眼四处寻找水吧台和饮料车,想喝杯饮料提提神。
饮料车是没有找到,所幸水吧台倒是离得不远,就在赌场正中间的位置,我身形摇晃着向水吧台走去。水吧台上整齐的摆放着一排排玻璃杯,杯子里面有倒好的饮料,我刚想随便端一杯,就有一个好听的声音从我耳边传来:「您好女士,我们这里有咖啡、奶茶、牛奶、红牛等饮品,您想喝点什么呢?」
我抬眼一瞧,一个身穿红色制服的妙龄服务员正面带微笑地看着我。只见她面容姣好,身姿窈窕,一条合身的包臀裙完美勾勒出她的线条,修长的双腿外面严丝合缝地裹着一双肉色丝袜,若有似无得散发着撩人的性感气息。她脚上踩着一双黑色的细跟高跟鞋,衬得她的身材更加高挑。
她的这身打扮再配上她那标准而又专业的笑容使我不禁想到了在飞机上看到的空姐,相比较而言,她比那些空姐要更加优雅有气质一些。就连我一个女的看到她都要忍不住多看两眼,舍不得挪开视线。我愣愣得盯着她看了足足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过来喝饮料的,于是告诉她我需要一杯红牛。
她仍然是那副标准程式化的微笑表情,就像是被人提前设置好了程序一般,嘴角分明有上扬的弧度,可为何我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到丝毫笑意。她轻柔地对我说了句「稍等」就弯腰从水吧台下面的柜子里取出一罐红牛熟练的打开,倒到玻璃杯中,又微微仰起头问我是否需要加冰。
我还在想永利果然大气,却被她这猝不及防的一声询问给惊起,我看到她那冰凉的眼神里似乎带着一丝不容我拒绝的压迫,我还是那般愣愣地点头说:「那就加一点吧。」她满意地笑笑,低头往玻璃杯里放入几粒冰块,再用一根细长的搅拌棒伸进杯子搅了搅,她完成这些以后才用左手托着杯底,右手举起杯子递给我。我向她道了声谢,接过杯子喝了一口,甜甜的饮料从嘴巴顺着喉咙流进胃里,冰爽的滋味在我舌尖炸开,充斥到了我整个口腔里,头脑也跟着瞬间清醒了过来。这杯饮料就像是一场及时雨,滋润了我干涸的嘴唇和发涨的脑神经。从来没觉得红牛有这么好喝过,我忍不住接连喝了好几口。
我就这样用左胳膊撑住右手肘举着杯子站在水吧台一旁,站的距离不远不近,既不会挡住别人又能方便我喝完以后就能将杯子放回去。当然了,更多的人会选择拿起杯子就离开,满赌场乱转一番,边转悠边喝饮料,直到杯中的饮料见了底,再将杯子送回来,抑或是等着服务人员过来收走。
我只觉得这样的行为很低级,分明是在亵渎「赌徒」这两个字。因为在我的认知概念里,一个合格的赌徒不是应该赌得昼夜不分,茶饭不思,寝食俱废,连口水都顾不上喝才对嘛?所以,抱着杯子满场子乱窜的绝壁是个伪装的赌博爱好者,他们甚至连当观众都不称职。
我看了一眼杯中的饮料,里面的冰块化完了,少了这冰感的冲击,饮料变得更加甜腻。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眼睛却一直在骨碌碌地转,试图找到心中理想的
目标。这时,一个低沉的男声从我耳边传来:「麻烦给我一杯热牛奶,谢谢。」一个大男人不喝点茶和咖啡反而用热牛奶提神,倒是挺养生的。那男人接过杯子之后并未走远,就站在我旁边,难道他也跟我一样认为拿着个杯子到处跑有些不伦不类?我对他莫名就有了种英雄所见略同的惺惺相惜之感,并对他的模样产生了好奇心。
于是,我左顾右盼佯装正在寻寻觅觅地找人,实则顺势往他那个方向一瞅,得亏我眼睛虽小视力却好,这一眼就让我得见他的庐山真面目。他看上去个子不高,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整个人非常精干。一张冷峻的国字脸上带着点若有似无的疏离,他眉目分明,眼睛虽小却迥然有神,是个典型的南方生意人。
他身上的那股精气神令我感觉到非常熟悉,是江浙一带生意人独有的精明锐利之气。我自己在江南创业的时候也没少跟这些生意人打交道,他们做事有自己的一套原则,寅是寅卯是卯,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相当有性格特点。
我认定这个中年男人在内地是赚到过钱的人,出手必然阔绰,暗暗打定主意要盯住他。他快速喝完了杯里的热牛奶,放下杯子转身离开了。见状,我忙将自己杯子里剩下的饮料三下五除二一饮而尽,匆忙把杯子往水吧台一放,快步跟上了他。
为了避免引起他注意,我跟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既能不被他发现又能确保他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他一开始并没有要自己上桌打牌的意思,两手空空的也没揣着筹码,只是双手抱胸在人群中默默的观看,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他看了许久,迟迟没有要去兑换筹码赌两把的架势,我不免有些着急起来,难道我的判断是错误的吗?那看来又得换目标了,我带着几分不甘决定再看看,静观其变。我还就不信了,这夜晚的主场才刚刚开始,他还能耐得住一整夜吗?实在不行,再换目标也来得及,漫漫长夜不怕没有客户。
想到这里,我稳住心神继续目不斜视地盯着他。他又看了好一会儿,眼见着周围的气氛越来越热烈,他似乎也有些心痒难耐,一直在搓手,大有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之势。看来他应该快要自己上阵了,我按捺住性子继续在原地观察他的动态。果不其然,大约过了一刻钟左右的时间,他就从人群当中抽身退了出来。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往账房的方向走去,反而就近找了一张空的赌桌,拉开正对着荷官的那张椅子大咧咧的坐下了。我虽好奇他不去账房兑换筹码一会怎么下注,但此刻也顾不得想这么多了,连忙往前几步凑的更近些。
荷官见有客人坐下,便礼貌性地微笑着向他点点头。他不紧不慢的从自己西装外套的表袋里摸出两块筹码放在桌子上,诶?就这?是不是有点少?我心里小声嘀咕着。他还是不疾不徐的样子,用食指和中指抵住两块筹码,将它们从自己这一头移到了荷官那头。
荷官立马会意,拈起两块筹码小心的放进面前装筹码的盒子里,又从另外一个分格中拣出一摞筹码放到桌子上摊开,以便让他清点核对数量。这一摞筹码明显比那两块要小上一圈,想来面值上也要少一些,原来他是让荷官把筹码兑开的,还真是有备而来。
看到他即将拉开战局大展攻势的时候,我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该如何不着痕迹地接近。此刻才深切体会到阿盛说的论手上有几块筹码的重要性,之前他就有告诉过我没带筹码坐上赌桌的话可能会被荷官驱赶,手上掂着几块筹码还是方便,哪怕自己不赌,装个样子也好,搭讪也能容易些。
无奈之下,我只好凑近站在他的身侧,一边看一边寻找适当的机会能跟他说上话。我想帮他叫牌却又不懂补牌的规则,怕适得其反,只能在原地干着急。他打牌打得很轻松,翻牌也翻得很干脆利落,不像之前看到的那些电影级画面,他就只是在体验赌博这个游戏而已。
我还发现他对电子屏上的路不甚关注,下注下得很随意,全凭直觉,筹码多少也是出得毫无章法,随性而发。据此我猜测,他极有可能是过来考察一个生意项目,因久闻澳门赌场的盛名,故而进来玩玩试试手气,体验一把赌博的刺激。
他的玩法非常有风格,不喜欢用少量的筹码打拉锯战,而是看准了想好了就下重注,因此赢得多输得也多。来来回回几把,他手上的筹码就已经输得差不多了。他又伸手从表袋里面摸出了一个筹码,让荷官兑散,继续兴致勃勃的玩了起来。
可是,幸运女神没有眷顾他,他再一次输完了,但这却燃起了他更强的斗志,他摸出了一个大彩块,你把牌在桌子上。我定睛一看,只见那个筹码比我所见过的所有筹码尺寸都要大得多,面上的颜色是白颜色的底,彩虹色条纹相间,中间留白的地方标着一串数字注明了它的价值:200000。
我不敢相信的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在心里默默的数了一遍到底有几个0,确认自己没有数错,足足五个零。也就是说,这一个大彩块就价值二十万港币。这一次,他却没有把筹码兑开,在我的瞠目结舌之下,一把将它押了出去。
我的心登时就像被剜了一刀,疼的直抽抽,二十万呀,就这么押出去了?!我还来不及心疼钱,就又开始替他提心吊胆了,因为荷官开始发牌了,这一把要是输了,二十万可就没了。他却依然像个没事人一样,轻松得翻着牌,好像刚刚一把下二十万的人不是他似的。
他先翻的牌,一张方块三一张梅花四,总数七点,虽不是九点稳操胜券,但这个点数胜率仍然很高。他示意荷官翻牌,荷官迅速将自己面前的牌向上翻开,他伸长脖子往前一看,是一张黑桃尖和一张黑桃六,他以一点之差险胜,但见他只是云淡风轻地舒了口气。
「赢了!」我不由得激动地喊出了声,原本提到嗓子眼里的心也落回了原处。不知何时周围已聚集了一批围观的人,他们也在为他的胆识和魄力捏了一把汗,也在为他的胜利鼓掌欢呼,而我的喊声也被淹没在他们的响声里,并没能引起他的注意。
我有些失落,但依旧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占据离他最近的最强高地。他这种凶猛粗暴的打法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过来围观,他又下了几次重注,周围的呼声也越来越高。来来回回几次有输有赢,大家的心情也跟着像坐过山车一样起伏跌宕紧张刺激,他这当事人反而比在场所有的人都要淡定,坐的稳如泰山。
只可惜幸运女神要眷顾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最终还是没能顾及得上他,他将桌上的筹码全部输完了,包括之前从兜里掏出来的两块本金筹码。他终于站起了身子,作势要走,我连忙后退了几步避让,周围的人群也一下子散开了。
他大概是觉得这里风头太差,所以离开了这张赌桌,但并未离开赌场,他在这里面绕来绕去得转了好几圈。我没有跟上他,只是远远地看着,目光牢牢的锁在他身上。我有种没来由的自信,只要他不离开这里,就一定还会坐下来打牌。
他又兜兜转转得绕了几圈,总算挑到了满意的风水宝座,心满意足地坐下了。还是那熟悉的姿势,他左手拉开左边的衣领,右手伸进去摸筹码。我见他又要挂帅上阵,于是也锲而不舍地又挪到了他的身侧。说来也怪,刚才那批围观的人见他坐下了,竟从赌场的各个角落又重新围了过来。
尽管我作为叠马仔还只是一名新手,但这些年的销售经验和社会阅历还是让我敏锐的察觉到,这批人十有八九跟我是同行。看来眼前这人还真是个香饽饽,竟有这么多同行都盯上了他。不过这也证明了我一开始的猜想,他会是条大鱼,至于钓不钓得上就要各安天命看个人运气了。
他精挑细选的这张赌桌并未给他带来运气的加持,甚至让他比刚才输得更惨,短短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他就连输四把,一连输了四个大彩块。因为他一直反龙,不跟随大路走,所以被连杀四局。他已经输了有一百万了,我都替他心疼,要不是因为我与他站在利益的对立面,我定会劝他趁早收手。
照理来讲,我站在叠码仔的角度是盼着客户输的,这样我才有机会向他推业务。可真要自己亲眼看着客户输成这样,心中却万般不是滋味。我不知道该对自己现在所从事的这个职业做出怎么样的界定,我让客户再次有了本钱去翻本,并且自己也能从中获得利益达到双赢,但我这究竟算是帮了他还是害他陷得更深?
我对这个问题给不出一个标准答案,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对错,不是吗?我垂下头自嘲地笑笑,甩甩头想将这些自寻烦恼的问题都抛诸脑后,继而抬头继续关注他的动静。他端坐在椅子上,两只胳膊一左一右的撑在桌面,脸上的表情有些茫然,拧在一起的眉头像是在纠结着什么。
没等我猜出个所以然来,他就又站起了身,径直穿过大厅,沿着酒店长廊踱步而去。我本以为他要回酒店房间休息了,正欲追上去,谁曾想有两个大胆的女孩子先我一步追上了他,似乎在问他要联系方式。我远远看到他并未停下脚步,只是摆摆手拒绝了她们。
他的高冷令人望而却步,可我没有死心,誓要将做销售就要「坚持不要脸」的三大原则贯彻到底,于是我拔腿就跟了过去。接下来,一幕奇异壮观的景象出现了,刚才围观的这批人三三两两得跟着他一路穿过酒店来到另一头的「万利宫」娱乐场,这队伍浩浩荡荡的,跟游戏里的贪吃蛇如出一辙。
没想到在永利的尽头竟还藏了一个这么别致的赌厅,他既知道有这个地方,看来他应该不是第一次来这里。相较于永利大厅的娱乐场,这万利宫就显得要小很多,但装修风格要更亮堂,看上去更加上档次一些。这里面的空间本就狭小,一下子涌进来这么多人,把门口的安检人员都看得怔愣了。
他刚才输了那么些个彩块,气势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往那一坐就是一副横扫千军的架势。跟随过来的人自觉的围了上去,有几个手上掂了几块筹码的「老江湖」干脆一屁股坐在了他身边,我又是吃了没钱的亏,憋屈的站在他的身后。
他还是一把二十万的大手笔,本金是五个大彩块上桌。中间有几把输得惨了,连围观的人都看不下去了,劝他兑散了慢慢玩。他却充耳不闻,完全不受身边人的影响,依旧我行我素的顾自一把一个大彩块地下注,也不知是在玩心跳还是对钱根本就无所谓。
一夜时间,他毫无悬念地把本金全输了,而他似乎也玩够了,坐直身子整了整自己的西装上衣,又仔细的捋了捋袖子,拾掇干净就起身大阔步离开了。他这一走,又引得一堆人跟在他身后,显然同行们也觉得他是条大鱼,岂肯轻易放他走?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冲上去问他要联系方式,但都铩羽而归,他始终没有停下脚步,用摇头和摆手拒绝了他们。我默默地跟着他一路走到了酒店大堂,眼看他就要进电梯上楼回房间了,我心想着再不拦下他可就没机会了,于是鼓起勇气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您好先生,请等一下。」
他平静而又温和地看着我,脸上丝毫没有输了那么多钱的恼怒和郁闷,也没有被一个陌生人就这么唐突拦下而产生戒备之意,只淡淡的礼貌性地回了我「你好」两个字。我正准备问他是不是江浙一带的人,想跟他攀攀老乡关系,然后顺理成章地留个联系方式。
然而还没等我开口,他就像想到了什么似的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哦!我想起来了,我记得你,今天你在我旁边站了一晚上了,辛苦你,刚刚我打牌打的起劲也没顾上给你小费。这会子你也看见了我全输完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他的客气让我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了,差点感动得说不出话,我连连摇头,支支吾吾地话都说不利索了:「不不不,您……您误会了,我不是来向您要小费的,我……我是想…..」
他大概看出了我的窘迫,从上衣表袋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我:「我下来打牌手机放房间了,给你一张我的名片吧,我明天就要走了,希望下次再过来的时候还能有机会在再见到你。」
我双手接过名片,小心地收好:「谢谢您,一定。」他冲我点点头就转身按下了电梯,我紧走两步还想再多说些什么,就被离电梯门口约两米远的安保人员拦住了,示意我要有房卡才能进电梯。
我只好停在原地目送他上了电梯,一只手揣进裤兜里小心翼翼地紧紧攥住那张还带着体温热度的名片,生怕它不翼而飞。看来幸运女神今晚眷顾的人是我,我感到自己开心得快要起飞,就差原地转圈圈了。

 

掉队

酒店大门外,天早已大亮,看来我今天观战观得实在是太入神了,一时竟忘了时间。我忙掏出手机一看,此时已是早上五点,手机上还有数条未读消息。想来是因为刚刚在赌场里没留意,我迅速点开,发现是阿盛和阿文两个人发过来的,有文字信息还有未接的语音电话,都问我人在哪,回去了没有。
我这才如梦初醒地一拍脑门,我怎么把他俩给忘了?这个点他们应该已经吃过饭刚洗完澡,估计还没睡觉,我赶紧给他俩回复信息说这就准备回去了,让他们给我留个门。阿盛可能是睡着了迟迟没有回复,阿文倒是很快回了个「好」字。
今晚虽说没有赚到小费,也没有抠到直接意向客户,但好歹算是培养了一个潜在客户,也算是今天一晚上的努力没有白费。我揉着自己那酸胀的老腰,在永利酒店门口的公交站牌处坐上了回宿舍的公交车,心情也跟着公交车一样摇摇晃晃的久久不能平静。
我将名片取出来,用手机拍了个照,刚刚接过名片的时候没有细看,只匆匆瞟了一眼就收起来了,现在终于有时间观摩了,我举着它仔仔细细地不停翻看着。名片做得很简洁直观,看上去很普通,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装饰,跟他本人一样朴素低调。
我果然没有猜错,他跟我是老乡,在江南经营一家陶瓷贸易公司。南方商人多是儒商,这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儒雅气质便可知一二。我回想起他打牌时候那睥睨一切的气场和锐利如鹰的眼神就可以想象出他在商场上叱咤风云决战群雄的英姿。他今晚的一系列操作足以说明他的实力不容小觑,短短一夜时间就输了两百万,我现在想到这个数字心都还在不停的滴血。这两百万如果从天而降到我头上,就足以填平我的债务,让我可以不用再面对债主的逼迫,没有任何精神负担地从头来过重新创业,
今晚亲眼见识了这场含金量极高的赌局,我终于明白为何在这个地方待久了金钱观会变得扭曲,因为在这里钱来得太快去得更快。就说这个两百万,在内地,有多少普通人可能奋斗一辈子也赚不到这个钱,而在这里,听上去的天文数字也不过是十个大彩块而已,甚至有可能只是十把牌局而已。
我除了为他这两百万就这么输没了而感到可惜不值之外,心中还多了一份释然。那如山一般压得我喘不过气的债务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和难以逾越,一直想不开和无法释怀主要还是因为认知度不够高,格局不够大,眼界不够广,才会觉得赚钱很难。跳出原来的固有思维细想,钱也只不过是数字罢了。
别人可以成功我为什么不能?难道我就只能注定失败这辈子就这样空度余生?是我不够智慧吗?是我不够努力吗?别人能做到的我怎么就做不到?我跟成功人士的差距在哪里?这样的问题我曾问过自己无数遍,可始终没有得到答案,在我离开曾经的圈子之后才明白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世间自有公道,不会以一时成败论英雄,我也大可不必妄自菲薄,至暗的黑色时光已经过去,我也该收拾好心情准备迎接新的挑战。胖子不是常在嘴边挂着李白那句诗吗,叫「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我也一定可以找到一个能让自己大放异彩的舞台,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想到这里,我如释重负地长叹了一口气,因为曾经失败所带来的那些阴霾也一扫而空。这张名片让我重新拾起了自信,足以将我之前对自己的自我否定和自我怀疑都击散得荡然无存。我把头轻轻靠在车窗上,又在心中默默地念了几遍名片上他的名字,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了一个浅浅的弧度,我淡淡得笑了。
清晨的澳门还陷在睡梦里,大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我下了公交车直奔回宿舍,到楼下的时候给阿文发了条信息,他很快趿拉着拖鞋下来了,小跑着冲到门口快速的刷了刷门禁卡。听到门铃嘀的响了一声,他就帮我推开门抵住,示意我赶紧进去。
我冲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向他道谢:「让你久等了,害你觉都没睡。」
他一边将门拉回来小心地关好,一边跟在我身后进了电梯,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才轻声说道:「没事儿,这有什么的,你怎么在永利待那么久?中间连消息也不回复,搞得我和阿盛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
我从兜里掏出那张我视若珍宝的名片,得意的在他面前晃了晃:「看看,这就是我站了一晚上的成果。在永利整整一夜就光顾着蹲他了,也没顾得上看手机,赌场里又吵得很,手机响了都不知道。」
他好笑地看着我,伸出手在我额头上轻轻的弹了一下:「看你这兴奋劲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赚了几个亿呢。」
我摸着额头不满的嘀咕:「钱是还没赚到,但今天没赚到不代表将来也赚不到,毕竟也算是开了个好头,别人不都说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吗?」
他双手交叉环在胸前,一副拿我没辙的样子:「对对对,你说的对,你已经成功了一半了。」
谈笑间,我们已经到了宿舍所在的楼层,电梯门开了,他抬起胳膊挡住门让我先出去,见我已踏出电梯了自己才从里面出来。宿舍在走廊尽头的拐角处我们放慢了脚步,并默契地不再做声言语,缓缓走到宿舍门口。
他取出钥匙,小心地转开了门锁,我俩轻手轻脚的走了进去。客厅里空无一人,整个宿舍静悄悄的,想来大家都已经休息了。阿文把门卡和钥匙放到茶几上,又转过头小声叮嘱我:「你累了一晚上了,洗完澡就早点休息吧,别弄太晚。」「好的,我知道了,你也早点睡。」我轻声应下了,看着他回房间的背影,我猛然想到今天该轮到我做饭我请了他帮忙,还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菜,我明天可怎么买,于是在他要进房间的那一刹那赶紧叫住他:「等等,今天的早饭你做什么菜?我需要买些什么?」
他背影一滞,转过身轻松地笑笑:「我当是什么紧要的大事呢,这个你就别操心了,小菜一碟,明天我陪你一起去超市就是了,早点睡,晚安。」说罢,他的背影就消失在了房门关上的声响里。
我呆呆的站在原地,回想起他刚刚那温柔的笑容和话语,心里有块地方就好像被一片轻柔的羽毛不经意的拂过。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能得到这么多陌生人的善意,这大概是生活对我最大的温柔了。我的眼角有些酸涩,但嘴角却是微微上扬的。
回到宿舍放松下来了,才发现自己站了一夜的症状全爆发出来了,此刻顿觉腰酸背痛腿脚发麻。我连忙坐到沙发上捶了捶腰和腿,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强忍着困意回到女寝,一头钻进洗手间快速地冲了个热水澡,总算是洗刷掉一些疲惫和倦意。我舒服地摊在床上,调好闹钟,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
以前曾听到过这样一个言论:如果你想要毁掉一首歌,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设为起床闹钟铃声。今天我再一次验证了这个言论的真实性和可行性,当扰人清梦的闹钟声如约而至地响起时,那原本让我百听不厌的动听钢琴曲竟也变得这般聒噪不已,惹人生厌,令人烦躁不堪。
我一把按掉了手机闹铃,怕影响燕姐和芳姐睡觉,我挣扎着坐了起来,换好衣服翻身下了床。当我洗漱完走到客厅时,发现与以往那番热闹的景象不同,今天客厅里空荡荡的。看来今天我是起得最早的,连阿文都还没有起来。
我到茶几旁边烧了壶开水,给自己泡了杯茶,盘腿坐到沙发上边喝茶边等着阿文起床。我本想去敲男寝的门叫他起床,转念一下还是作罢,一则这会影响其他人休息,二则他既已答应我了,理应遵守承诺,想必也不会爽约放我鸽子。
一杯茶的功夫,我就听到了有人开门的动静,转头一看,果真是阿文起床出来了。我向他道了声早,他瞥到我杯中的茶都见了底,一脸懊丧得抓了抓头发:「你等很久了吧?我睡前忘了给手机充电,所以早上闹铃没响,让你久等了。」「也没有很久,我也才起来没多一会儿。」我往前倾了倾身子放下手里的茶杯,把盘着的腿蹬直,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腿脚,看向他:「你洗漱过了吗?咱们什么时候下楼?」
「我都收拾好了,现在就可以出发。」说着,他整了整自己衣服的下摆,提步就往门口走去。
他今天穿了一件翻领T恤,我在他身后注意到他的领子折了进去,想来是因为起床起的太匆忙导致领子没有翻出来他都不曾察觉。我赶忙叫住他,一把抓起茶几上的门卡和钥匙走到他面前塞到他手里,一面抬手把他的衣领整理好,一面嗔怪道:「怎么走那么急,连钥匙都不拿。」
他一动不动的任由我做完这些动作,目光牢牢的注视着我,我迎着他的视线回望他,分明看到他的耳根子迅速烧了起来,瞬间两个耳朵都红得透透的,连带着脖子也开始红了起来。我未料到这个寻常的举动会让他有这么大的反应,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一味地看着他。
他的眼神越来越热烈,仿佛要在我的脸上烧出两个洞来,好看的大眼睛里还涌动着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我想到我们还有正事要办,不能一直这么僵持下去,遂出言打破了这诡异的平静:「咱们该走了。」
他敛了敛心神,把手里的门卡钥匙揣进裤兜,跟我一起出了门。在电梯里,他故作轻松的调侃:「你现在记性变好了,出门都记得要带钥匙了。」
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好像刚刚那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我也就借坡下驴,顺着他的话继续说:「这可是胖子的功劳,得亏他教的好,一次次耳提面命的,我估摸着我下次要是再忘带钥匙叫他下来给我开门呀,他可非得灭了我不成。」
他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这不是还有我吗?只要你随时叫我一声,我一定立马出现在你面前,飞奔下楼迎接你。」
我漫不经心的随口回了句:「得勒,这可是你说的,那我就记下了,到时你可别反悔。」
「放心,不会。」他这简短的四个字却异常有力,竟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新苗超市就在宿舍楼的正对面,可以说是相当方便,穿过马路就到了。下午的超市人来人往,人声鼎沸,好不热闹。阿文熟练地带着我穿过琳琅满目的货架直奔生鲜区,澳门的物价高的吓人,比内地至少要贵出一倍。
我对买菜也没有什么经验,看到这么多五花八门的菜品,一时也无从下手。阿文倒是看上去很娴熟的样子,在菜堆里面挑挑拣拣的,这贤惠的家庭煮夫还真是有模有样的。买菜不是我的强项,我就只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帮他打打下手。见他挑好了一颗圆润的大白菜,我眼疾手快的扯过一旁的保鲜袋套上,从他手里接过就去找电子秤了。他跟在我身后探询地问:「你有什么想吃的菜吗?」
我正在手忙脚乱的打秤,头也不抬的回答:「就捡你拿手的来吧,我不挑食。」
「得勒,您就请好吧,一会儿呀包您满意。」得到了我的「指示」,他又欢快地一头扎进了菜堆里孤军作战。
经过了一刻钟时间的战斗,我俩秉持着「速战速决」的方针,一人提着几袋子战利品满载而归。结账的时候,我本想用前两天取的现金买单,被他一把拦住先我一步付了款。我颇有些过意不去,要把手里的现金结算给他,他却又推回给我:「咱俩谁付都一样,伟哥会报销的,你就别多此一举了。」
他如是说,我才安下心来,将捏在手里的现金小心地收好。待我们回到宿舍的时候已是下午两点了,别的人也都陆陆续续起床了,于是我们紧锣密鼓的开始准备早饭。阿文把他要炒的几个菜挑出来放在水槽边方便我清洗,自己则在一旁洗锅,淘米煮饭。
阿盛不知是何时起来的,也钻进厨房里来凑热闹。他往门框上一倚,大嗓门的声音一响起来就跟村口那大喇叭似的:「哎哎哎,你们知道昨晚芳姐赚了多少钱吗?」
他这话一出,八卦的气息瞬间弥漫了开来。我和阿文互相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摇摇头。彼时我正从水槽里往外捞洗干净的菜,手里不停地忙活,随口接了句:「嗨,这等秘事咱们如何得知,要不怎么说你消息灵通呢?你就别卖关子了,赶紧痛快点说吧。」
我这话明显让他颇为受用,他不无得意地扬了扬眉,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也是睡前听多哥说的,芳姐昨儿个抠到一个大户,一个晚上光是小费就挣了万把块钱。同志们呐,咱们要向芳姐看齐啊。」昨晚见识了那个陌生的平头青年一句适
时的叫牌就净赚一千块小费,所以听到阿盛这么说,我倒并没有很大惊小怪。
这样的事在澳门赌城这个地方应该是很稀松平常的,我只觉芳姐昨晚运气甚好。她蹲守的客户赢了钱心情自然好,一定也能说得上话,不像我那悲催的老乡一个晚上的时间输的那么惨烈,顺带着连话都不想多说一句。唉,也只能叹一句,真可谓是世事无常,同人不同命啊。
阿文按下电饭煲,抽出菜刀准备切菜,轻描淡写的笑笑:「那可真要恭喜芳姐了。」我也就随声附和道:「是啊,芳姐确实厉害,空了是得向她多请教。」阿盛见我和阿文没有太大的反应,没达到他心理预期的反响效果,顿时没了兴致,懒懒地坐到客厅里抽烟去了。
阿文今天做菜的速度极快,果真是他的拿手好菜,做起来也格外得心应手些。他一共做了四道菜:豆角煸肉,豆腐滚肉末,青椒炒鸡蛋,醋溜大白菜。都是最普通不过的家常菜,吃起来却别有一股爽脆的味道,鲜而不腻,相当下饭。
昨晚彩头大好的芳姐今天却很低调,没有提及昨晚赚了笔「巨款」的只言片语,一如既往地画好了精致的妆容,默默扒着饭,比往常还多吃了一碗,直呼阿文今天做的菜比昨天还要好吃。阿文仍是那副羞涩腼腆的样子,轻声细语地招呼芳姐再多吃一点。
「还吃噻?你看我这个肚子都鼓成介个样子咯。」芳姐连连摆手,起身摸了摸自己那圆滚滚的肚子,转身回房间收拾换衣服去了。其余的人也都吃得七七八八了,大家正准备各自散去的时候,伟哥却出声叫住了我和阿盛阿文三个人。
我们三人不明所以地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只见他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从眼睛和镜框的缝隙里射出一道精光,沉声开口:「听说昨晚你们三个跑到老澳门去了。」
这句话乍听上去是句疑问句,我分明听到他是用陈述句的语气说这句话的。显然他不是在询问我们,而是在陈述这个事实。我们三个就像上学时候逃课被老师抓包的学生一样,硬着头皮点点头,嘴里还哼哼唧唧的,听不清到底在说是还不是。
伟哥使劲地按了按太阳穴,一副很是头痛的样子,语重心长的对我们说:「不是我不让你们去,而是档里所有人都在新澳门这边,你们这样私自行动脱离大部队,别人会认为你们搞特殊,这样说你们听明白了吗?」
我们三人唯唯诺诺地应着,他又继续往下说:「另外,最重要的一点,万一真要让你们撞上了个客户呢?你们几个都是新人,现在还不会单独跟客户谈判,到时候叫我们几个老人过去帮忙,我们又都在新澳门这边,身上也没安翅膀,怎么赶的及过去?等我们到的时候客户早跟着别人跑了。这一点你们有没有想过?」
原来伟哥是这般用心良苦,倒是叫我们给辜负了。我抬起头偷偷瞄了他一眼,只见他在轻声地叹气。过了半晌,他做了个深呼吸,语气缓和了不少:「今天我的话就说到这里,你们三个虽说年纪都挺小的,但一个比一个鬼灵精,回去都好好想想我说的话,今晚看你们的表现了。」
我们三人忙不迭地点头如捣蒜,作鸟兽散般一溜烟都跑回寝室去了。我默默的想着今晚看来是没法再偷溜到老澳门去了,永利,我要与你暂别了,一想到这,我的心中有几缕哀伤和遗憾油然而生。我跑到洗手间洗了把冷水脸,好让自己精神一些,又仔细地把头发梳好,高高的扎成一个马尾辫,显得清爽利落。
阿盛和阿文早已收拾妥当,坐在沙发上等我。听到我打开房门走出去的声音,他俩齐刷刷站了起来,准备跟我一起出发。走之前,我们向伟哥打了声招呼,他缓缓的点点头,用老父亲一般的眼神注视着我们,低沉而有力地吐出两个字:「去吧。」
我们这「铁三角」又上线了,我从宿舍楼门一出来就显得有些精神不济,一副恹恹的样子。阿盛偷笑着打趣我:「某人今天看上去有些不对劲啊,怎么垂头丧气的,跟斗败了的公鸡似的。」
「又要去银河了,真是太无趣了。」我顾自低头走路,还把脚边的一颗小石子踢出去老远。
「你笨死了,伟哥不让咱们去老澳门,也没说咱非得去银河呀是不是,新澳门我们有那么多家娱乐场,随便挑就是了。」阿盛一把将胳膊肘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感到肩膀猛地倾斜了下去,他几乎是把小半边的身体重量都压了过来,差点没把我压倒。
我肩膀一抬,把他顶了回去:「都快压死我了,你这是要谋杀呀,你胖你不知道呀。」
他悻悻地把胳膊缩走,「哼」了一声,不满道:「小年轻就是不懂事儿,会不会聊天,什么叫胖,我这叫下盘稳懂不懂?」
「切,你可拉倒吧,什么下盘稳,你这就该叫千斤顶才对。」我毫不客气的反驳他。
话音刚落,阿文极其配合地笑出了声,阿盛更加不满了:「你今天怎么总针对我,老跟我作对,我又哪里得罪你了?」
我瘪了瘪嘴,斜了他一眼:「也亏你好意思问我,昨天是不是你说新葡京的甜点特别好吃来着?那我就屁颠屁颠的跑到那儿,甜点没吃到就算了,今天还被伟哥给教育了一顿,这倒也罢了,关键是某些人昨天就顾自己玩儿,把我和阿文两个人丢在那里算怎么回事?」
阿盛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你是为了这事儿啊,你要这么说那确实是我不对,怪我怪我。这样吧,哥哥请你们去吃巴黎人的蛋挞,你们今天的甜点都由我包了,怎么样?这总满意了吧?小姑奶奶。」
我一脸怀疑的看着他:「哟呵,你怎么突然这么大方?捡钱了?」
「这还用问,他肯定是昨晚在新葡京赢钱了呗。」阿文突然出声解答了我的疑惑。
我再看看阿盛,他「嘿嘿」一笑就不吭声了,未置可否的样子。看他那副表情就知道果真被阿文说中了,那可不能便宜了他:「是你说的要请我们去吃蛋挞的,可不能反悔。」
他大手一挥,拍着胸脯说:「你放一百个心,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既得了他的保证,我已迫不及待的想吃到那香甜可口酥脆嫩滑的蛋挞了,当机立断加快了步伐,冲他俩喊:「那咱还磨叽啥呀,赶紧的直接去巴黎人吧。」
他俩快步追上我,我们走下人行天桥绕过银河的大门,沿着银河门口的大马路,途径威尼斯人,直接抵达巴黎人的门口。天色尚早,门口那座小型的埃菲尔铁塔还没有亮灯,它昂首挺立在夕阳的余晖之下,看着依旧是那么雄壮威武,有许多游客在围着它拍照。
我们三人都无心观看,脚步匆匆地走进巴黎人。娱乐场就在酒店大堂的右侧,我们还在门口安检,蛋挞的奶香味就已经急不可耐的扑鼻而来。比起其他酒店那股子浓郁的香氛味,这里独特的奶香味要更加清甜怡人,好闻极了。
这是我第二次来巴黎人,上次来这里是我到澳门的第一天,一夜没睡再加上奔波劳顿,搞得自己晕乎乎的,头也隐隐作痛,也就走马观花地看了一圈就回去休息了,对这里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随处可见的卖蛋挞的小摊,还有就是弥漫整场的蛋奶混合的香气。
我总以为上次头痛是身体疲惫的缘故,可奇怪的是,今天走进这里才没多久,头痛竟然又发作了。按理来说这不应该啊,睡眠挺充足的,从宿舍走过来也不算太远,也不可能是走这么几步路就累着了。天气虽热,但走过来出了一身汗,闷成中暑也说不过去。那会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我一时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有个侍者端着一托盘饮料从我面前经过,我立刻叫住他,问他要了一杯水,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试图让头痛缓解一点。冷冽甘甜的水就如同一股清流划过我那干涸的大脑沟壑,人倒是瞬间清醒了不少,只是那微末的痛感还是一阵接一阵地传来,脑门沁出了一层又一层的薄汗。
阿文见我一直用手扶着额头,觉察出我的不对劲,盯着我细看了一会儿:「你脸色铁青,是觉得有哪里不太舒服吗?」
我用大拇指使劲抵住太阳穴,有气无力地回道:「不知是怎么回事,头疼得厉害,刚来澳门的第一天也来这里了,也是跟今天一样头疼。」
「很疼吧?你看你都出了不少冷汗,要不跟伟哥说一声,你今天就别开工了,早点回宿舍休息。」他说着从兜里拿出一包纸巾拆开,取了一张替我细细擦拭脑门上的汗。
「哪就这么矫情了,只是头疼而已又不影响走路,没事的,还是我自己来吧。」我想从他手中抢过纸巾自己擦,却被他按住了,我只好乖乖站在原地,任由他帮我擦拭干净。
阿盛原本正兴高采烈的准备去买蛋挞,听到我和阿文的谈话就停下了脚步,走回我身旁打量了一番:「我记得你上次来这里也头疼来着,不过上次你不是通宵没睡觉吗,怕是累坏了的,怎么这次又头疼了,会是什么原因啊?你是没睡好吗?」
我摇摇头否定了他的猜测,苦笑了一下:「可能是我跟巴黎人八字不合吧。」
我这话好像提醒了他什么,他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会儿,突然大喊一声:「我知道了!据我所知,每家赌场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水阵,没准问题就出在这里,巴黎人的磁场能量太强,让你一时之间不能适应,也是有可能的。」
「有没有你说的那么玄乎啊?」我有些暴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想让头皮变得紧绷麻木,这样就感觉不到疼痛了。
阿盛神神秘秘的压低了嗓音:「那不然怎么解释你这莫名其妙的头痛?而且,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它有的时候还真就有那么玄乎,每家赌场的风水布局都有自己的讲究,光是请风水师就花了重金,定是有些玄妙在里头的。」
他的话听得我是一愣一愣的,阿文站在一旁「嗤」得一下笑出了声:「有没有这么玄乎我是不知道,我只知道那香喷喷的蛋挞要是此刻让她吃下去啊,她没准就头痛就好了,搞不好她就只是低血糖而已。」
阿盛听了他说的话,连连点头:「有道理啊,我这就去买,你俩在这等我一会儿。」
阿文陪我站到了一个角落,以免占着过道而让别人不方便,他用手帮我轻轻的揉着太阳穴:「你可感觉好些了?还是很痛吗?」
他的力道不轻不重不急不缓,有节奏的揉捏按压,分寸感拿捏得刚刚好,舒服的让我微闭起双眼:「这会儿感觉好多了,得亏你手法好。」
他听到我对他的赞扬,只是柔和的笑笑。说话间的功夫,阿盛捧着一盒蛋挞一溜烟儿地过来了:「来喽,新鲜出炉的蛋挞,快快快,趁热吃。」
他打开纸盒盖子,顿时香气四溢,令人垂涎三尺。我注意到那精致的纸盒上面写着这家蛋挞店的名字,叫做「莎莉蛋挞」。相较于澳门最出名的安德鲁和玛嘉烈,莎莉这个名字更显得温暖一些,它既不似安德鲁这名字听上去那般平庸,又不似玛嘉烈这名字听上去那般充满攻击性。
我尝了一口,并不像安德鲁那刚出炉的那样烫嘴,想来是在柜台放了有一会儿时间了,还有些许温热,其实这个温度大口吃是正合适的,不用担心被高温的挞心给灼伤喉咙。我慢慢的吃完了,阿盛一脸期待的看着我:「怎么样?味道如何?」
我故意皱着眉头,慢条斯理地晃着脑袋:「你这可不行啊,虚假宣传,这哪是新鲜出炉的?一点都不烫,根本就是了放了好久了,差评!」
他一听这话,瞬间就不乐意了:「你这话说的,真是枉费我一番心意,你都说难吃了,那就把刚刚吃下去的还我,省得一天天的事儿事儿的。」
他即将原地爆炸的样子把我逗笑了,我赶紧哄他:「我只是说它不烫,并没有说它难吃啊,它这温度刚刚好,又是你特意买的,加上这份心意就更好吃了。」
他的表情这才缓和了下来:「这还差不多。」阿文原本在一旁默默的边吃边看我和阿盛两个人互开玩笑,突然用手指头轻轻戳了戳我的脑门:就数你嘴甜,哄人的本事倒是一流。」
我冲他吐了吐舌头:「才不是哄人呢,我这人就爱说实话而已。」
他俩看着我的样子,都抿着嘴笑了。三人风卷残云一般的吃完了一整盒蛋挞,意气风发地准备开工了。还真被阿文说中了,这两个蛋挞下肚,果真头也没那么疼了,许是天热出的汗太多了导致我有些低血糖吧。
今天这开工开的真是仪式感十足,我们三人默契的分头行动了。分开之前阿盛还捋了一把自己的寸头,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我就喜欢巴黎人,这里就是我的福地,希望今天还能给我好运气,你们就等着我旗开得胜的好消息吧。」
对于他这份不知从哪儿得来的自信,我和阿文就只是无奈的摇摇头,未置一词。他俩往远处走了,我的头疼虽然有所缓解,但手脚还不是很使得上劲,所以没有跑很远,就在入口处附近这几张桌子边来回转。转了几圈,粗略的扫视了一番,看了个大概。
我最后挑了张只有五个人的桌子站定,这五个人看上去都很年轻,应该跟我差不多的年纪,都是90后。坐在正中间玩牌的那个小年轻,顶着一头微卷的小短发,戴着一副圆形的黑框眼镜,看着倒是很憨实的模样,没想到玩起牌来却也是毫不含糊。
他身边另外四个人都围着他,跟我一样只看不下注,也许还是我的同行呢。我见这戴眼镜的小年轻手气甚好,面前一堆筹码凌乱的摊在桌子上,他的脸上也洋溢
着笑容,看来着实赢了不少。我站过去才没多一会儿工夫,他就连赢了三把。
我注意到他下的注并不大,每次只押一块筹码。赢了这三把之后,他把桌子上的这堆筹码往身前一揽,尽数塞到自己的小斜挎包里,看这样子是要鸣金收兵了。就在这时,另外围观的四个人出动了,离他最近的一左一右两个人分别挡住了他。
另外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一唱一和的跟说相声似的,一个劲的说他今晚好手气,何不继续乘胜追击,还夸他打牌打得好,想让他再多露两手,给他们兄弟几个开开眼界。小年轻是铁了心要收手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压根不想再继续赌了。
四人眼看拦不住他,正要被他挣脱出他们的包围圈时,其中一个穿着花衬衫的青年突然出声:「该不会是不敢玩了吧?怕一会儿全输光了,多没面子。」其他三人爆发出了一阵哄笑声。
这小年轻原本刚好在赢的劲头上,正春风得意,再被他们一下子捧得这么高,一时间也有些飘飘然了,现下又被他们这么拿话一激,马上血气上涌,脸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屁股又粘回了凳子上,一把将斜挎包扔在桌子上,还大喝一声:「谁说我不敢了,继续来,让你们见识见识我的能耐。」
我在一旁冷眼地看着这四人的表演,心里颇有几分不屑,敢情他们这是组团扒客户来了,光凭我这一己之力就别想着能干过他们四个了。这小年轻今天只怕是羊入虎口了,那四个流里流气的人盯上他,恐怕就无法轻易全身而退了。我也只能替他在心里祈祷,但愿他运气不差,还不至于输得太惨。
我没有即刻离开,仍然站在原地观看。只是刚刚太顺风顺水了,小年轻也有些上头,下的注也开始随性而来了,原本一直只下一块筹码的,现在是两块三块甚至一局押一把的都有。刚才赢来的那些哪里经得起他这么造,不消半个小时,就全输完了。
小年轻懊丧极了,颓然的跌坐在椅子上,仿佛经历了一场梦。我不忍再看,走远了几步。没过多久,只见他眼神黯然的离开了那张赌桌,那四人立刻也冲了上去,将他团团围住,几个人纠缠在了一起。小年轻不管不顾地直往电梯的方向走,那四个人也围着他一起挪动步伐,活像一坨正在蠕动着的巨型屎壳郎。
那场面,令我几欲作呕,我都不知道该说他们是敬业好呢还是不择手段才好。为了这一个客户,四个人煞费苦心,小年轻原本都已经赢了要收手了,最后还是陷入了他们设好的圈套里。小年轻有没有被他们说动我不得而知,只感觉到后脊背一阵一阵的发凉。我不敢再继续往下想,转头离开了这里。

 

前夫

巴黎人整体的风格很明亮,连地砖都是白色的,可纵然这个地方再怎么亮堂,也总有一些照不亮的阴暗面。想到刚刚的情景,我有些失神,脚步虚浮地游荡在这嘈杂的赌场里。周围那些喧嚣的声音我早已熟悉并习惯,但仍让我感觉到烦躁。我刻意想要忽视掉这些声音,意识渐渐有些模糊,眼神也渐渐迷蒙了。

头疼好似又有要发作的迹象,眼前的视线变得更朦胧了,我能感觉到有不少步履匆匆的人不停地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掀起了一丝细微的风。「阿男,你今天也在这里?」这声音响起的时候,有人轻拍了一下我的肩,我甩甩头定睛一看,原来是燕姐,她正微笑着冲我打招呼。
我揉揉眼睛,看到她脸上的笑容很和煦,令人如沐春风。我也连忙扬起嘴角,热络地回应她:「是啊,我和阿文阿盛今天都在这里,燕姐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我也才刚到没多久,正四处瞎转呢,就碰到你了。」她脸上又突然流露出一抹探寻的神色,「看你刚才失魂落魄的样子,脸色也不大好,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将笑容挤得更深了一些,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没有那么苍白:「没有没有,只是我一进巴黎人就感到头疼,没什么大碍,可能是有些中暑吧,刚才头疼得有些迷迷糊糊的,看不清东西,要不是燕姐你叫住了我,我都还没看到你呢。」
「那现在还觉得不舒服吗?我陪你去角子机那边坐一会儿吧。」她关切得问我,并一把扶住了我的肩,好像生怕我即刻就会晕过去似的。

「我没事的,燕姐,不用麻烦了。」我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她却不由我分说地揽着我往角子机的方向走。燕姐是北方人,身高本就长得比我要高一些,再加上她今天穿了一双松糕鞋,一下子就比我高出了一截。她只胳膊上稍稍用力,就轻而易举得推动我了。
她许是考虑到我身体不适不能走太快,所以带着我走的时候放慢了步伐。她像个大姐姐一样苦口婆心地劝说道:「你们年轻人,就是仗着自己还年轻,格外不注意自己的身体,头疼这毛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既是露出端倪了,就要保养好,免得落下病根。」
我愣愣地听她在我耳旁念叨,身子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往前走。突然,一道黑影从我眼前闪过,紧接着只听得「砰」的一声响,好像是有什么重物掉落到地面的声音。我和燕姐停下了脚步,看到离我们不远处有个女人摔倒在地上。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燕姐就已经冲了过去,我见状也连忙跟上前。凑近一看,只见一个身穿鹅黄色吊带连衣裙,长发披肩留着齐刘海的妙龄女子正跌坐在地上低声抽泣。我和燕姐蹲在女子身侧,一把将她扶了起来,她嗫嚅着,不住地向我们道谢。
这时,一道不耐烦的声音传过来:「哭哭哭,就知道哭!真晦气,一天到晚的就触老子霉头!你给我滚回房间去,别在老子面前晃悠!」这话分明是说给那长发女子听的,果然这厢话音刚落,女子就抬起了头,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她齐刘海下的那双大眼睛瞬间盈满了泪水,泫然欲泣的模样衬得她更加楚楚动人。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大概离她两米远的地方,一个穿着白衬衫戴着金丝框眼镜的斯文中年男子正坐在赌桌边全神贯注的盯着牌,嘴里却骂骂咧咧的,还时不时烦躁地扯着胸前的领带。

我看到荷官收走了他面前的筹码,旋即明白这局他输了。他愤怒地一把将牌摔在了桌子上,腾的一下站起身,走到女子面前,指着她的鼻子骂道:「都怪你!老子本来玩得好好的,你一来就开始输,简直就是个丧门星,你除了会在这大庭广众给我丢人现眼,还会干些什么?」
他越说越来劲,像是要把刚才输了的气全撒在女子头上,甚至伸出胳膊还要推她。那女子下意识的往后缩了一下身子,说时迟那时快,燕姐用自己的胳膊挡住了他,还反手搡了他一下。他没料到燕姐会出手,根本没有什么心理准备,还被燕姐这一招出其不意给推的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

男子打牌的那张桌有许多人站着围观牌局,刚刚听见他这的动静,一个个都抬头看向了他。见他要推那女子,围观的人都站在原地无动于衷地冷眼旁观。此时上演了这么一出大戏,男子差点当众出丑,人群里爆发出了一阵哄笑声,还有说风凉话的:「自己牌艺不精还要冲女人撒气,现在真是活该。」
那男子顿时恼羞成怒,眼睛里快要喷出火来,死死地瞪着燕姐,恶狠狠对她吼道:「你算哪根葱?竟然敢推我?我管教我自己的老婆,跟你有半毛钱关系?要你在这里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燕姐甩了甩自己的泡面小卷发,流露出不屑的眼神,丝毫不怵地迎着他的视线:「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你这种赌棍,自以为是,赢了点钱就以为自己多大能耐了,以为老子天下第一了,输了钱就只会怨天尤人了,输到最后连老婆孩子都不要了,算什么男人?我呸!」
燕姐平常一直话不多,她不像芳姐那般热情开朗,给我感觉是温婉贤淑的类型。我从未见过她如此豪情万丈仗义执言的时刻,她现在的样子简直可以说是英姿勃发,完全就是一副女侠风范。我看到她那毫不退缩且坚毅倔强的眼神在众人的瞩目之下熠熠闪光,让我莫名的也感受到了力量。

燕姐刚刚说的话只怕会更加惹恼那个男人,眼前的情势对我们不利,我们三个毕竟是女人,怎么着也打不过一个男人,围观的人也没有要帮忙的意思。于是我趁着那个男人还在反应的功夫,赶紧给阿文和阿盛发消息让他们过来。
那个男人被燕姐这一顿数落,更加怒不可遏,眼眶逐渐发红,眼珠都快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了,活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他一个箭步冲到燕姐面前,挥起了拳头,就在他的拳头即将砸下去的那一刻,黄裙女子飞奔过去牢牢地抱住了他。
燕姐不避不闪,昂着头站得笔直。我踩着那女子拦住了中年男子的间隙,走到他面前,将他从上到下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番,冷笑了一下,轻哼一声:「果然不是男人,竟然还敢打女人,亏你还打扮得斯斯文文的样子,实际上不过就是个斯文败类,衣冠禽兽而已。巴黎人的安保人员也该快到了,你如果还想继续闹的话,我们就叫司法了,反正跟你奉陪到底。」
「你又是从哪冒出来的乡巴佬,老子今天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碰上一堆土三八,唧唧歪歪说三道四的,还敢来教老子怎么做人!」那中年男子使劲地「啐」了一口,碍于那黄裙女子挡在他的身前,他一时也动弹不了,只能盛气凌人地在原地张牙舞爪。
我毫不客气地回敬他:「土三八也比你这蠢王八要好,你最好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别整天不三不四的话张口就来,看你这打扮的倒挺人模狗样,可惜狗嘴里总吐不出象牙来,只会满嘴喷粪,难怪这里臭气熏天。」说着,我还装模作样地捏起鼻子,用手使劲扇,好像这里真有什么味道似的。

「你你你…..你说谁是狗?你居然敢骂我?」那男子气得发指眦裂,手颤抖得指着我,话都说不利索了。
燕姐也开口帮腔了:「就你这言行举止也配称得上是人吗?骂的就是你,恬不知耻也有个限度,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男子愈加怒火冲天,把领带一把从脖子上扯了下来扔在了地上,双手撸起袖子,大有要干架的阵势。女子扒在他胸口,压着他的臂膀,眼泪扑簌簌地拼命往下掉,嘴里不住的说着:「别吵了,你别生气了,是我不好,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男子喝住了她:「你闭嘴!」然后用手钳住她的胳膊往旁边一推,她又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哭得更厉害了。他就这样挣脱了她的肉盾,三步并作两步朝我们扑过来,那样子简直要把我们生吞活剥了。我和燕姐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避开,等他站定,他又欲伸手过来揪我们的衣领。

眼看快要避无可避了,好在阿盛和阿文两个人及时赶到,正好看到眼前的场景,他俩如离剑的弦一般飞奔过来挡在了我和燕姐面前并且一人一边架住了那男子的胳膊,使他无法使力挣开。而此时,巴黎人的安保人员也听到了我们这边的动静,纷纷赶了过来。
安保人员见他闹事,要请他去办公室「喝茶」。男子不服气地一把抓过椅背上的西装外套,捡起之前被他丢在地上的领带,不满地冲着黄裙女子厉声斥道:「你今天专门来给老子找不痛快是吧?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还哭!除了哭你能不能干点人事?还不快点起来跟上,还嫌不够丢人吗?」
他一口气把话说完,转身跟着安保人员走了,走之前还不忘恶狠狠地瞪了我和燕姐一眼。那黄裙女子用手背胡乱地擦了擦眼泪,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我和燕姐要过去扶她,她却一个劲地摇头示意我们不用帮忙。她颤颤巍巍得站起来却没有立刻跟过去,反而走到我和燕姐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你们。」
她这一举动弄得我和燕姐面面相觑,随后我们两个异口同声地对她说:「不用谢。」她这才直起身,跟在队伍的最后面,慢慢走远了。我不敢去想她接下去会面对怎样粗暴的对待,冷言冷语恶语相向定然是家常便饭了。看那男子刚才的举动,我甚至都怀疑他有暴力倾向,回去会不会对她拳打脚踢。
我越想越心惊,总觉得心里头不是滋味。我分明看到她那瑟缩的背影还有些摇晃,肩膀一耸一耸的,想必是还在哭泣吧。她渐行渐远了,却也带起了我心中翻涌的巨浪,我不知该为她感到可怜还是可悲,可能更多的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吧,我不懂她究竟是为何要把自己摆得那么低下,乃至于卑微到尘埃里。
「你想什么呢?那么入神。」阿盛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前面什么也没有啊,你这孩子不会是被刚才的事儿吓傻了吧?」
阿文听到他如是说,着急地走过来,不停摇我的肩:「你怎么了?刚刚有没有被怎样?身上有没有受伤?你倒是快说话啊。」我被他这大力的摇劲给摇得晃过神,他那张放大的脸就近在咫尺,我对上了他的视线看到那双大眼睛里写满了担忧和焦急。
「没事啦,幸好你们来得正是时候,他没真的打到我们,压根连我们的汗毛都没碰到,所以你们放心吧。」我赶忙出声宽慰他。他似乎有些不相信,扳过我的肩膀左看右看,知道确认我确实没有受伤,才长舒了一口气。

「人没事就好,对了燕姐,还没来得及问你,刚才这是怎么回事啊?」阿盛瞅了瞅一旁泰然自若的燕姐,好奇地问她。
她满不在乎地挥挥手,一副压根就没往心里去的样子:「嗨,还能有啥呀,刚那男人的老婆想把他从赌局里面捞出来,他不听非要继续赌,还把老婆推倒在地,输了钱还要怪到老婆头上,我和阿男看不下去,就教训了他几句,他不服气,就吵起来了。」
「你们是没看到那会燕姐站出来替那女人出头的样子有多飒,简直帅呆了酷毙了,真可谓是路见不平一声活,该出手时就出手,太有拔刀相助的女侠风范了。」我夸张地比划了一番,还流露出崇拜的眼神。
「哇,燕姐这么厉害,平时看着柔柔弱弱,关键时刻真是毫不含糊。」阿盛冲着燕姐竖起了大拇指。
燕姐被我们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脸上浮起了两团浅浅的红晕:「没有没有,你们别这么说,但凡稍微有点正义感的人在当时的情况下都会站出来的,我也只是做了我认为对的并且应该做的事情而已,而且你们别看阿男这孩子瘦瘦小小的,刚刚可威武了,骂那个男人的时候气场十足,令我刮目相看。」
我嘿嘿一笑:「哪里,我那也是被燕姐你那无畏无惧的精神给感染的。」我的话说得她更加羞赧了,两只手无意识的拨弄着自己的头发。
她又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愤愤不平地道:「刚那男人简直就是个混账东西,可恶之极,跟我前夫一个德性,我平生最痛恨的就是他们这种人。」
「前夫?」阿盛那天生的八卦触觉,马上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信息,「燕姐,从来没听你提起过呀,你前夫怎么了?」
听到阿盛这样问,燕姐的眼神倏地暗淡了下去,好像是触及到了以前一些不堪回首的记忆,气氛突然安静的可怕。见状,我在阿盛的胳膊上拧了一下,让他别问了,又干笑了几声打圆场:「燕姐,阿盛他胡乱问的,你不用理会。」
她深吸了一口气,怅然若失的样子:「难为你们愿意听,憋在心里也难受,就当是让我倾诉和发泄一下也好。」

阿文提议我们去角子机那边坐下来慢慢聊,四个人扎堆站在一起看上去太惹眼,于是我们四人在角子机区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围坐在一起。燕姐拿起一瓶水,「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喝完拧好了盖子,苦笑了一声:「也是托了我那前夫的福,我才会来澳门从事这个行当。」
阿盛诧异的问:「燕姐,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她的问话打断了燕姐的思绪,我瞪了他一眼:「哎呀,你别打岔,听燕姐继续往下讲。」
燕姐又重新陷入了回忆:「我跟我那前夫是以前一起工作过的同事,刚结婚那会儿,我们什么也没有,没房没车没彩礼没嫁妆,连酒席都没有办,就草草领了个证算是结婚了。」
「这不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裸婚吗?没想到燕姐你这么潮啊。」现在轮到我感到惊诧了,在我看来裸婚实在是一个很冒险的行为,尽管当下社会很流行,但我并不能苟同。我认为对于女人来说,婚姻就是一场豪赌,赌注就是自己的下半生幸福,岂能这么轻易和草率?

 

「是啊,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裸婚。」燕姐看穿了我心中所想,淡淡地解释,「但是曾经的感情和婚姻都很纯粹,我认定他会是我毕生所爱,所以哪怕什么也没有我也愿意追随他。」
我皱着眉头,还是表示十分不解:「那你父母会同意吗?」她听罢,眉头微蹙,神色间笼上了一抹淡淡的哀愁:「当然是不同意的,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们哪里犟得过当时已被爱情冲昏头脑的我。纵然心中有万般不情愿,但看到我义无反顾的样子,也还是含泪点头同意了我们的婚事。」
她说到这里,让我们三人都颇为动容,我也想到了自己的父母,这世间最爱自己的也就唯有父母了。她停顿了一下,看到我们三人都听得很认真,就继续往下讲了起来:「好在我那前夫积极上进,结了婚有了孩子以后,我们就辞去了原来的工作,开了家小厂做起了生意。」
我注意到她的表情不再是那么忧郁,而是逐渐趋于平和,就连蹙着的眉头也舒展开来,我猜想接下去的生活一定是她最美好的一段回忆。她喝了口水,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唇角隐约有笑意漾开。阿盛急了:「燕姐,你别光顾着笑啊,倒是快说啊,都把我的胃口吊出来了。」
燕姐被他那样子逗笑了:「别急啊,听我慢慢道来。这所谓万事开头难,厂子刚办起来那会儿确实不景气,我那前夫脑子还算活络,东奔西走地拉来不少业务。他为人又实诚,客户也都愿意相信他,积累了一批老客户。老客户又不停的介绍新客户,就这样,单子越来越多,生意也越做越大,日子也越过越红火了。」
「这么说来,你们钱也越赚越多了,那怎么还会离婚呢?不是都说贫贱夫妻才百事哀吗?」阿文不解地问了一句,顺带也问出了我心中的疑惑。

燕姐用食指卷着垂在耳朵边的那一绺头发,重重的哀叹了一声:「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哪会一辈子都那么顺遂,要是能一直那样一帆风顺下去就好了,就不会有后来的种种了。」阿盛有些着急地催促道:「那后来呢?到底发生了什么?」
「呵,后来……」燕姐冷笑了一声,语气带上了些许嘲弄,「后来,他的一个合作伙伴,也是很要好的一个朋友,来澳门旅游了一趟,回去的时候给他带了一个名牌包,据说是个奢侈品的品牌,那时候我连那品牌的名字都叫不出来。谁曾想,他也是矫情,说那样式不喜欢,他那朋友好性子,就说既然你不喜欢,那就下次跟我一起过来自己挑一个。」
她停下来,痛苦地微闭了闭双眸,喉头剧烈地上下翻滚着,可以看出她是怎样艰难得在隐忍着。她做了几次深呼吸,才平复了情绪,让自己看上去神色如常,继而接着往下说:「他那朋友信守承诺,再次来澳门之前还真叫上了他,他起初不以为意,但朋友盛情难却,他也就权当过来旅游,就来了那么一次,他就沾染上了赌博,从那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已有些许哽咽,阿文从兜里取出一包纸巾抽了一张递过来,我轻抚着她的后背以示安慰。「谢谢。」她接过纸巾,小心地拭着眼角,怕弄花了眼睛的妆容,又换上平常那副得体的笑容,带了几分歉意,「不好意思,一时没忍住,让你们见笑了。」
她的强颜欢笑让人分外心疼,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了。阿盛也一改往日那嬉皮笑脸的模样,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严肃,他像个哥哥一样拍拍燕姐的肩膀,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温柔:「燕姐,你别这样想,我们都明白,你挺不容易的,我们又怎么会笑话你呢?」
「咳,我也是觉得自己无能,还以为事情过去这么久,我早已经释怀了的,没想到只是自己骗自己罢了,如今提起来,还是会感到难过。」她边说边取下背着的双肩包,拿出里面的粉饼对着镜子妆。

她用粉扑往脸上搽着粉,着重在眼睛周围多按了几下,又取出口红涂在嘴唇上,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满意地笑了,这才淡然地继续讲:「这之后的事情你们也可以想象得到,他沾染上赌博以后便再也无心别的事,厂也撒手不管,生意也逐渐败落,家大业大也经不住他这么赌下去,到最后家底也被他输完了。」
我不知道燕姐所说的「家底」到底是多少之数,但看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恨意,我就觉得这两个字可能承载了至少七位数以上的资产。在她的家乡,也许这些财富可以让他们一辈子都衣食无忧了,普通人或许需要几代人的奋斗和努力才能达到这个水平,这就难怪燕姐那么恨他前夫。

我在心里默默的盘算着,听到她突然大笑起来,豁着那张刚补完口红的嘴,像是张开了一张血盆大口一般狰狞:「知道我刚才为什么要骂那个戴眼镜的男人吗?」没等我们回答,她就自顾自地往下说了,「因为他刚才的行为跟我前夫一模一样,曾经我也像那个女人一样劝我前夫不要再赌了反被一把推倒在地。」
她猩红着双眼,像只快要抓狂的野兽,样子有些激动:「你们知道吗?我刚开始发现他有赌瘾的时候,还一个劲的劝他戒赌,安慰他说钱输没了大不了还可以再赚,我天真的以为只要他能把赌戒掉,一切就都能重新开始。直到后来我才发现自己就是个笑话,他一次次地承诺我永不再赌,一次次地乞求我的原谅,我竟也还一次次地相信了他,你们说我是不是傻?」
她的话让我们有些呆愣,阿盛忙拿起一瓶水递给她,想让她喝口水缓缓,试图让她冷静下来。燕姐像是看穿了他的用意,接过水却并没有打开喝,随手放在一边:「我没事,我很冷静,我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你们让我说完。」
她又自嘲地笑笑:「还有更可恨的,他出手阔绰,一个女扒仔便盯上了他,给他配码,还跟他搞在了一起,忽悠他欠下了巨额赌债,高利贷追上门来要债,弄得差点家破人亡。后来我发现了他和那女扒仔的事,以他婚内出轨为由跟他起诉离婚,儿子归我抚养,我的生活才总算平静了下来。」阿文疑惑地问道:「那燕姐你又是怎么会来澳门的呢?」

燕姐只是无奈地摇摇头:」生活所迫,当时我跟他离了婚以后,他欠的赌债跟我就没什么关系了,看似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但也什么都没了,房子车子厂子全被他输没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名声也坏了,我也没有颜面在家乡继续呆下去,儿子还要靠我养,我也不知道要去干什么,想到了那个女扒仔,所以就了解了一下这个行当,后来就自己跑来这里了。」
她的故事让我马上就明白了她刚才行侠仗义的出发点和她那面对暴力无所畏惧的精神源泉。看到她那隐忍的坚强,我对她产生了一丝感佩和敬意,尽管生活将她击得体无完肤,她还是在努力地活着啊。这个世间的幸福总是千篇一律,而不幸却总是千奇百怪,所谓众生皆苦,我和她也不过只是正在受苦受难的芸芸众生中的其中之一。
我想,燕姐大概就是印证了「英雄主义」这四个字的存在吧。罗曼罗兰说过:「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还依然热爱它。」而这句话体现在平凡的小人物身上就显得更加难能可贵,人活着,就总会遇到几个人生的岔路口,然后被迫去认清立场和处境,意识到自己有多软弱。纵观天地万物,浩瀚苍穹,人就只是沧海一粟,何其渺小。

在无常而又未知的命运面前,人也不过只是一只蝼蚁罢了。当命运扼住喉咙的时候,那些自以为了不得的技艺和能耐也都失去了用武之地,最后也只能认命。命运的道路总归是自己选择的,自己的性格原则和做事风格选择了自己会碰上一些什么样的人,而这些人又会给自己带来一些什么样的际遇。曾经我总感慨天意弄人造化弄人,实则这个世上就只有人弄人而已。
人穷极一生都在追求着自己理想中的完美之境,为了到达成功的顶峰,人拼尽全力攀登一座又一座的高峰,高山险阻历经万难。梦想总是像泡沫一样美好得炫彩缤纷,也同样像泡沫一样残酷得一戳就破。到头来,又能有几人成功登顶?又有多少人成为他人的垫脚石,最后还是籍籍无名。
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那足够耀眼的头衔与虚名?还是为了那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财富和利益?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活着,也只是一个碌碌无为的无名之辈,死了,也不过是一抔随风而扬的尘土。那么,生亦有何欢死亦有何惧呢?总归是到了人世间走这一遭罢了。
燕姐的遭遇让我想到了自己的失败,一时生出了这诸多的感慨,我越想越觉得悲观,沉溺在那无尽消极的情绪里无法自拔。周围的气氛也一度很安静,四人都陷入了自己的沉思。突然,一阵清脆的手机铃声急促地响起,打破了这份安静,四人也都从各自的思绪里被拉回到现实。

那熟悉的旋律让我反应过来原来是我的手机在响,我连忙从兜里掏出手机,一看竟然是我之前的老客户打过来的。我不禁有一丝疑惑,我生意失败的事早已人尽皆知,收拾完烂摊子以后也退出了原先那个行业,在这个时候老客户打电话给我会有什么事呢?
我拿着手机走远了一些,寻了个更僻静的角落,按捺下满腹疑问接起了这通电话:「喂,李姐。」
「阿男,好久没你的消息了,最近怎么样?」李姐那熟悉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这声关切的问候竟让我的鼻头莫名有些发酸。
我抽搭了一下,将鼻尖的酸意吸了回去,尽量让声音听上去不是那么的沙哑:「我…..最近还好,李姐你呢?」
李姐的口吻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我还能怎么样呀,这不一直都是老样子。对了,我今天给你打电话是想问问你有没有时间,我刚接到了个项目,对方催得急,我这人手又紧,我就想到你了,这个项目就由你去跟进,赚多赚少你看着办。」
「这……李姐,这我怎么好意思呢?」我想到自己此时的处境,不免有些犹豫。
李姐爽朗地笑了:「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咱们也合作过这么多次了,姐信得过你。」
她这一番盛情,我也不好再继续推却,想了想就先答应下来:「那行,就先谢谢姐了,咱们什么时间碰个头?」
她听我答应下来,语调中尽是掩不住的欣喜:「那咱可就说好了啊,就这些天,你哪天得空了就尽早过来吧,我也好了却这桩心事,专心其他的事情。」
我客气地回复:「好的姐,那我过来之前提前给你打电话。」「没问题,那我等你消息啊。」李姐说完就匆匆挂了电话。
我收起手机,内心却开始纠结起来,我到底该不该选择回去。初来澳门才这几天的功夫,如果回去了,还不知道项目多久能结束,这几天岂不是白来了?如果不回去,送到嘴边的鸭子都不吃,岂不是白白让他飞走?我左思右想也没得出个结果,头倒是想的又开始疼了,索性先不去想了,顾好眼前再说。
我回到刚才我们围坐着的角子机区,发现那里已然空无一人,想来他们应该都是去各自寻找客户了,我也该去开工了。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既然我在这里一天,就不应该让这一天白费,于是我一头扎进了百家乐的投注区。
说来也奇怪,百家乐和角子机这两片区域明明离的很近,但是中间却好像隔了一座无形的分水岭,百家乐这片人来人往比肩接踵,而角子机那里却冷冷清清无人问津。真不知道这百家乐到底有什么魔力,我细想想可能是因为它比较简单容易上手而且公平性强吧,毕竟我连那角子机到底怎么玩的和什么样的规则都没整明白。
百家乐的桌子上总是不缺玩家和看客,我慢悠悠地踱着步子,眼睛却快速地扫视了周围一圈赌桌,几张赌桌的战况差不多。我正欲向离我最近的那张赌桌凑过去,眼角的余光却瞟到方才那个输完了被团团围住的小年轻从我正前方走来。

他迎面对上了我的视线,显然是也看到了我,他大抵是对我有印象的,因为他的视线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下。他的脚步没有停留,很快就走到了我面前,就在我以为他会跟我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在我的身旁停了下来,压低声音问道:「你这里可以换港币吗?」
他这问题还真问倒我了,我只听说过每个赌场都蹲着很多换港币的人,这些人被称为「换钱党」,可我也没找他们换过,对这个可谓是一窍不通。但我又不想失了他这个上门客户,大脑开始飞速的转动,当务之急是要先把他稳住。得益于之前几年的销售经验,我马上反应过来:「当然可以,你需要多少?」
他略一思索:「你先说说,你这的汇率是多少。」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哪知道今天港币的汇率,这要让我怎么回答,我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是这样的,我今天身上的港币都换完了,我同事那里还有,我帮你问问他现在愿意按多少的汇率出,你也跟我说说你需要多少,换的多嘛我也可以帮你讲讲价。」
他觉得我说的话可行,同意了我的方案:「那你就帮我问问他十个是什么价吧,你先帮我问,我去一下洗手间,待会过来找你。」
我点头点的像啄米的小鸡,目送他走出去几米远了,赶忙掏出手机寻找场外求助。我给燕姐还有阿盛阿文三个人都发了信息,阿盛果然有认识「换钱党」,他问我在哪,确认了我的位置后,就过来应援了。他颠着身上的肥肉,老远就喊着「我来了」,往我这个方向紧跑了几步。
待他到我面前,看我身侧四下无人,又环顾了一圈,诧异地问:「客户呢?我已经以我最快速度了赶过来了,你怎么没把客户看好,让他跑了呢?」
他一着急,那厚嘴唇又开始乱颤,让我觉得有些滑稽,我在心里暗暗地偷笑了一会,才给他答疑解惑:「客户去洗手间了,咱们在这等会儿。」
正说着呢,那小年轻就出来了,他径直走向我们,开口就是一盆凉水迎头浇下来:「我刚刚在洗手间遇到了个换港币的,就直接跟他换了,谢谢你们了。」这盆凉水浇的我真是从头冷到脚,身凉心更凉,他扔下这句话就转身离开了,我和阿盛两个人面对面大眼瞪小眼,相视无语。

「这就走了?他就这么走了?」阿盛有些不敢置信的问我,「亏我这急急忙忙的赶过来,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也很泄气,无奈得摊摊手:「谁能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直接截杀呀。」
阿盛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哎,还能说啥,只能说咱跟这客户没缘分了,罢了罢了,我还是老老实实回去开我的工吧。」他说完就转身朝刚才来时的方向回去了,我也继续工作,寻找下一个目标客户了。
许是被今天的出师不利影响到了后来的气运,整整一晚上也再没能跟哪个赌客搭上话,这让我深感挫败。本就被头疼折磨得心绪不宁,这下更像霜打了的茄子直接蔫了。阿盛这家伙知道我今天身体不适心情也不好,在回去的路上倒是难得的没有笑话我,到了宿舍还嘱咐我早点休息。
可能是头疼的缘故让我觉得浑身乏力,饭也没胃口吃,跟他们打了声招呼就去洗澡了。我洗完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心里还惦记着李姐给我打的那通电话。在这里没有赚到钱也没能寻到意向客户,这都令我开始质疑我究竟适不适合做这份工作,甚至怀疑自己的能力。对这份矛盾的痛苦我深感无力,更让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抉择

不知自己翻来覆去了多少次才睡着的,醒来的时候看到窗外早已是烈日当头,又已经到下午的两点多了。睡觉可真是万能神药,小毛病什么的,美美得睡上一觉就都好了。醒来就感觉到神清气爽,那恼人的头疼也都荡然无存了。
可能因为昨天睡着的时间比较晚,所以我起来的时候女寝又只剩下我一人了。走到客厅一看,果真大家都起来了,还是那派热闹而又温馨的场面,各自都在忙着各自手上的事情,有在化妆的,抽烟的和玩手机的。今天掌勺的是多哥,看来今天又能美餐一顿了。
阿文本坐在沙发上和阿盛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聊天抽烟,一抬头看到我从房间里出来,放下了手里递到嘴边的烟,眼神中的关心和担忧不带丝毫掩饰:「你今天好些了吗?头还疼吗?」
我从茶几上取过水杯,见沙发上已没有座位了,就顺势倚在沙发的扶手上,中气十足地回道:「完全不疼了,你看我现在这不是生龙活虎的吗?」
阿盛吐着烟圈,「切」了一声:「昨晚也不知道是谁扶着头跟林妹妹似的。」我扬起手作势要打他:「我发现你一天不损我会死。」他冲我喷着烟,咧着嘴憨笑:「那是因为我发现损你很好玩啊,特别开心。」我无语地冲他翻了个白眼:「什么人呐!」
伟哥原本在一旁安静地看书,突然出声问我:「阿男,你来这里有几天了?」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给问懵了,掰着指头数了数,算起来今天已经是来这的第六天了。
伟哥点点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时间过得还挺快的,都已经有六天了,你第一次来肯定是用港澳通行证进来的,你记得啊,港澳通行证只能在关内待七天,也就是说你后天必须要出关去办理签注,再重新进关。一会我问问有谁跟你时间差不多的,你俩就一起出关,你还是新人,对这个不是很熟悉,得有个人带你。」
没想到伟哥替我考虑得这么周到,心里颇受感动,连忙向他道谢:「我知道了,谢谢伟哥。」
我话音刚落,阿盛猛地拍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哎呀,伟哥你要不说我还真就差点忘了,我这次用护照进的关,时间也到了,不过我是明天就得出关了。」
「那正好,明天你俩就一起出关吧,也不差这一天半天的。」伟哥又同阿盛交待了一些让我们注意安全不要到处乱跑诸如此类的话,我和阿盛都一一应下了。
多哥做菜那可真是效率又高菜品又好,没过多久,菜就都做好摆齐了。多哥招呼我们赶紧上桌准备开饭,正好燕姐和芳姐也都化完了妆,大家都起身围坐在桌子旁边。瞧着这一桌丰盛的川菜,麻辣鲜香,令人垂涎欲滴,纷纷拿起筷子不一会儿的时间就一扫而空。
吃完饭,我们「铁三角」照例是往银河行进。闷热又潮湿的天气总给人的心灵蒙上一层粘腻的外衣,让人怎么也甩不脱。这些鳞次栉比的建筑物像是一道道厚重的城墙,将这里变成一个围城,城里的人想冲破这的桎梏去城外呼吸自由的新鲜空气,城外的人却想钻进这里来一窥里面的繁华盛景。
没有钱也没有客户的焦虑支配着我对踏足赌场的恐惧,尽管这里的人从我的外表上无从知晓我究竟有多落魄潦倒,然后一个人的气质和精神状态却是骗不了人的。我的内心深处总裹挟着令我惊惶不安的自卑和兵败如山倒所带来的怯懦,以及因为对这份工作的不熟悉而造成的不自信和没有底气。
如果我回去,就意味着又躺回到原先的舒适圈里,我已经坠入了无尽的深渊,又怎么可能躺着一动不动就回到原点。这根本就是一个笑话,甚至可以说是无稽之谈。我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来到这里,就这样回去,又让我怎么甘心?
这一个接一个的问题都在一点一点的剥夺我独立思考的能力,令我无从选择,我究竟该何去何从。迷茫总是人生的常态,矛盾也总是道路上避无可避的问题。我心绪不宁,想要寻求一个答案,极度渴望着确定的未来,但这样的想法和念头只是一种奢求。
阿盛见我一脸烦闷的样子,八卦的心思又开始作祟,好奇地问我:「你怎么又愁眉苦脸的了?不是说头已经不疼了吗?」
我知道他是在关心我,但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倒不如不讲也罢,我摇摇头就只是沉默。他见我情绪不高,不打算吱声的样子,便没有再继续追问,摸出烟盒递给我和阿文一人一支烟:「虽然我觉得边走路边抽烟挺不雅的,但这玩意儿能消愁,你既然不想说那就抽上一支吧。」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接过他递来的烟,细细地抽了起来。
银河已然近在眼前了,手中的烟还剩二分之一,我们三人就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把烟抽完了才进去。一进门,浓郁的香氛瞬间掩盖了我们身上的烟味,来来往往的人从我们面前走过,一个个都行色匆匆,谁也不知道谁将去往何处,也没有人注意到我们,对我们侧目而视。
我们直奔赌场,过完安检就开始分头行动。我远远的就听到了骰宝机发出「老板您好,恭喜发财」的揽客声音,那清脆婉转的女声分外好听,但夹杂着那闹哄哄的喧嚣声便令人只觉刺耳。所幸银河人多,那骰宝机区竟也稀稀拉拉得坐着几簇人。
百家乐的赌客自是络绎不绝的,看多了也让我觉得有些疲劳。赢得神采飞扬的那些人脸上总是写满了贪婪和欲望,而输得节节败退的那些人脸上也总是布满了不甘和狰狞。我很少见到在百家乐游戏面前还能够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这个游戏总是能够很轻易的操控人的情绪。
在这里,人的欲望会被无限放大,人的所求也会无限膨胀。总有人会为之疯狂,也总有人在这个游戏当中丧失了理智,迷失了心志。如今我是作为一个局外人在冷眼看着这些弄潮儿,他们究竟是在玩弄着浪潮还是在被浪潮玩弄,我不得而知,可能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才最清楚吧。
那一排排电子屏整整齐齐得竖立在赌桌的左上方,像是在为赌客们指引着光明的胜利之路。我抬眼望去,总觉得那上面的红蓝圆圈跳跃的很欢脱,晃得人眼疼,那布局在我看来根本毫无章法可言也毫无规律可循,可偏偏围着的人都讨论得津津有味,个个都认为自己是天纵奇才,能运筹帷幄旗开得胜。
我对他们这股子没来由的自信感到非常讶异,但也无意去深究是何原因。作为一个从来没被天降横财所砸中过的人,甚至从小到大我连个安慰奖都没中过,大概我是体会不到那种多巴胺急剧分泌直线上升的刺激了吧。
我也懒得走太远,看来看去这些赌桌上的情况都差不多,就挑了张离我近的且比较空旷的桌子,双手环胸站在那里观看。我刚站定,忽然感觉到一阵凉意从膝盖钻进骨子里,有一块冰冷而又坚硬的东西顶在了我的膝盖弯,这种来自不明物体侵袭的排斥和抗拒让我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我低下头一看,才发现这不明物体原来是一台轮椅。我顺着轮椅的扶手慢慢向上挪动我的视线,只见坐在上面的是一个大约七十来岁的老太太。她的头发已然花白,而且稀稀疏疏的耷拉在头皮上,整张脸上也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老人斑。
她看上去身体状态并不好,整个人形容枯槁,骨瘦如柴,皮肤干瘪,像是一块皱巴巴的树皮披在骨头架子上。她把手伸进自己身上背着的小布袋里,从那里面摸出几块筹码,抖抖嗦嗦得丢在赌桌上。她那只枯瘦的胳膊活像骷髅架子的一根骨头,就这么贸然而又突兀的伸到了桌子上,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
她见那筹码精准无比地落到了她想押的地方,满意得缩回了手,蜷在轮椅上,静等开牌的结果。她努力睁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桌上的牌,眼圈周围的皮肤都被她挤得凸了出来,那几颗老人斑也跟着顶上来,整个脸简直就是一个风干了的麻瓜。
这画面看得我一阵恶寒,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我也不知道她哪来的兴致,都已经成这样了,一到赌桌面前竟然还是两眼放光的。听阿盛说起过,有很多澳门当地土著每天都会去赌场里玩两把,玩的也不大,就是图个乐子。看刚才那个老太太的模样倒是有几分像当地的土著,这大概就是她生活里的全部乐趣了。
我理解不了这种生活状态,也忍受不了这种精神面貌,于是一刻都没有多做停留就离开了。心中异常烦闷,赌场里各种嘈杂的声音只叫我觉得聒噪不已,我想出去透透气顺便抽支烟再好好想想是否要回内地的事。我给阿盛发了条信息,问他是否有在忙,不忙的话就出来一起抽支烟,他回复说让我在门口等他。
他下午递给我的那烟是支细烟,味道淡淡的,一点也不呛人,我喜欢那个味道。自己手上的钱又紧巴巴的,反正也没什么烟瘾,就没去买烟,脸皮厚一厚就找他再蹭两支。他很快从里面出来了,二话没说就直接把烟和火机递给了我。
我燃了一支烟又把烟盒和火机递还给他,他也给自己点了一支。他边抽烟边问我:「你自从那天头疼之后就一直心烦意乱的样子,是有头疼后遗症吗?」
我重重的吸了一口烟,把它吸到肺里,让它在肺里停留一会儿,再携带着肺里的浊气一起吐出来,顿时神智清明了不少。我本打算对自己碰到的问题缄默不语,但转念一想自己现在是当局者迷,而阿盛作为一个旁观者,他却比我门清,倒不如把问题说出来,搞不好还能给我提供一点参考意见。
我将李姐给我打的那通电话的大致内容告诉了他,并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说给他听。他听完,不假思索地道:「合着你这两天就是烦这个呀?这个事情哪里需要思考,换成我是你,我铁定回去。」我不解的看着他:「为什么呀?」
「这还用问吗?当然要把眼前能赚到的钱先赚到手啊,不然还怎么去谈尚未看到影子虚无缥缈的东西啊。」他也瞪大眼睛回看着我,「再说了,你回去一趟再过来,也没什么大影响,毕竟你现在也才呆了没几天,下次再来也还是可以当从头来过,重新做起。我都不明白你在纠结些什么。」
我听了他说的话,一下子豁然开朗,但又猛然想到一个现实问题:「我现在买临近日期的机票恐怕会很贵,我如果明天不跟你一起出关的话,后天就必须要走。」
他弹弄着烟灰,轻描淡写地道:「这个简单,你就买从珠海起飞的机票,肯定比澳门直飞的要便宜,然后明天跟我出关,再从关闸直接坐车到机场,关闸直达机场的车很多,这样也方便。」
我觉得他的方法可行,便打开手机查了一下机票价格。从珠海起飞的机票果然比澳门直飞的要便宜不少,所幸现在也不是旅游旺季,从珠海飞的话一张机票只要三百不到。我正欲直接下单,就又出了幺蛾子,卡上的钱都被我取现金了,现在卡上是一分钱都没有了。
我赶紧看着阿盛,向他求助:「你是不是有认识换港币的,江湖救急啊,那天我为了办公交卡,把卡里的钱都取出来了,现在买不了票了。」
「嗨,你就换这么点钱还用找那些换港币的吗?」他满不在乎地道,「你直接找哥哥我呀,这点小钱我转你卡上就行了,你把现金给我,我按今天的汇率算给你。」
「你早说呀。」我马上把兜里的现金都翻了出来,为了以防万一,我现金都是随身带着的。
数了数,还有四张面值一百的澳币,以及几张零散的零钱,我把这四张整币都递给了他,他换算了一下,很快就转账过来了。我毫不犹豫地订了机票,生怕下一秒的自己就会迟疑和后悔。
阿盛见我买完票,就又给我递了一根烟:「这票也买了,说明你也作出选择了,那就不必再纠结,放轻松一点,好好享受在这里的最后一夜吧。」
我夹着烟在手中把玩,感觉自己也像这烟一样,被命运玩弄在股掌心:「还不知道回去会是什么样的境况呢,回去以后会怎样也是个未知数啊。」
他捏住我手里转动的烟,不由我分说就将它点燃了,又伸到我嘴边:「回去不管成与不成,也不管结果怎样,就当这几天是过来旅游玩了一趟,回去以后尽人事听天命就好了,真的没必要现在就去担心将来还未发生的事情。」
我顺势叼住烟,嘬了一口:「我现在发现了你有个极大的优点,那就是挺会安慰人的。」
「这算什么优点呀,你应该夸我能说会道才对。」他得意的扬了扬眉毛,又语重心长地道:「其实我理解你,你也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我刚来这里的时候也跟你一样焦虑迷茫的。」
「也许这份工作并不适合我。」我苦笑了一下,「来了这里牌局规则什么也不懂,外形也不是一等一的出挑,嘴皮子也不是一等一的溜,根本就没有一样拿得出手的,凭啥指望客户对自己青眼有加。」
「你干这个才干了几天呀,没有客户也是正常的,干哪行不需要积累呀,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样?」他抽烟抽得比我凶,吐出来一大口白烟,看上去雾蒙蒙一片。
我失神得看着这些烟在空气中渐渐消散,他这一问让我一下子回过神来:「那倒是,你说的也对,理是这么个理儿。」
「得了,别发呆了,想太多无益。」他吐出最后一口烟,掐灭了烟头,挥着手试图驱散面前的烟气,「对了,差点忘了跟你说,伟哥刚才给我发信息让我们三个晚上早点回去,去超市买些吃的喝的,过了12点就是多哥生日,算是给他简单的庆祝一下。」
我点头应下了:「行,我知道了,回去的时候叫我一声就行。」我把手里那快燃尽的烟头按到垃圾桶,跟他一起又回到了赌场。
再度踏进这里,我的心境已有所不同。那烦扰我的心事算是有了个了结,阿盛刚刚的话也确实开解了我,与其我强逼着自己硬着头皮去跟人搭讪,倒不如轻松一点。没有了那么强的目的性,我也变得懒懒的有些松懈。
想到今天晚上可以早点下班,明天就要离开这里,我竟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甚至有些放飞自我。我不再刻意挑一些有明显特征的人去接近,就只是很随意的走到哪看到哪。在这里,每分每秒都在上演着电影级的场面,只待人们去观赏去发现。
我手上空空,既没有几块筹码可以堆叠,也没有一个大牌手包可以夹在腋下,两只胳膊寂寥得晃动在身侧,总觉得空荡荡的没有什么安全感,于是我把双手插进裤兜里,在一块电子屏前站住了脚跟,仔仔细细的研究了一番。
这块屏上的路可谓是相当漂亮,一水的一庄一闲贯穿下来,已经连着三对了还没有被爆。这把果不其然又开出了一个庄,按照目前这条路的规律来看,下一把应该押闲。可就在这时,我身侧有两个坐在这张赌桌前的人为下把该押庄还是闲争执了起来。
我没有转头去看,本不欲多管闲事凑这热闹,但清晰得感觉到有人在碰我的胳膊。我狐疑地垂头一看,这不正是刚刚在争执的那两个人吗?我再定睛一看,诶?这两个人怎么长得一模一样?分明是一对双胞胎兄弟。
这两人看上去四十出头的年纪,穿着一样的衣服,剪了等长的寸头,从外形上看别无二致。若不是对他们颇为熟悉的人,单从外表上恐怕根本分不清楚谁是哥哥谁是弟弟。看他们此时脸红脖子粗互相喘着粗气的样子,就能感受到他们刚才争执得有多激烈。
他俩谁也不让谁,一人用一只手按住桌上的筹码。荷官挥舞了几次手臂,硬是没能让他们俩撒开手,只好无奈地摇摇头。所幸这张桌子上只有他们俩在玩,倒也没有人催促和责备。他们俩都注意到了站在一旁的我,相视对了个眼神,好像有了主意。
两兄弟中坐得离我更近一些的那个轻扯了一下我的衣角,温和地用商量的语气问我:「小姑娘,要不你来做个中间人,帮我们哥俩做个决定,这把到底押哪个你来帮我们选行不行?」
他这话一下子把我给问住了,我本身就是个有选择困难症的人,如今把这么大一个难题交到我手里,只觉有如千斤重担压在肩上。我不可置信得瞪大了双眼,用手指着自己反问道:「我?你们是说让我选?」
他俩默契地点点头,看上去一脸坚定,坐得离我稍远一些的那个人开口了:
「对,就是你,没事你放心大胆的选,选什么都行,结果不重要也无所谓,我们只想顺一把天意。」
他这话让我放松了下来,但我一时也仍有些踌躇不决,不知道该选哪个比较好,也不清楚该怎么说才能两边不得罪。我凑到近前,发现那块筹码正不偏不倚得落在和局上,心中一喜,这不正是最好的天意吗?
我组织了一下语言,脸上露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我对打牌其实并不是很精通,两位老板既然交给了天意,那就都放手吧,上天已经替二位做出了选择了。」
他俩听了我的话,顺着我的视线看到了桌上的筹码现在停留的位置。于是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一起点点头,同时放开了手。荷官马上挥手示意停止下注,牌局开始了。
荷官面无表情的像个发牌机器,极为娴熟得发完牌,等待这两兄弟开牌的指令。他俩一人掀开一张面前的牌,翻出一张红桃二和一张梅花六,总数八点,这个点数挺高。他们示意荷官翻牌,我也和他们一样,眼睛一瞬不转地盯着荷官手里的牌。
荷官似是很了解赌客的心情,善解人意得果断将两张牌同时翻了出来,不留一丝悬念。我们三个纷纷伸长了脖子探头过去,只见对面的牌是一张黑桃八和一张方块十,总数也是八。这意味着和局了?!中了!这太不可思议了!我还没反应过来,那两兄弟就已经欢腾得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荷官微笑着从面前的筹码盒子里拿出一摞筹码推到那两兄弟面前,他俩一把抓过筹码走到我面前,抽出一块塞到我手里,握着我的手兴奋得语无伦次:「这个你可一定要收下,小姑娘,你真是咱哥俩的福星,之前我们已经连输好几把了,结果这一把就都赢了回来。」
我被他们晃得有些晕乎乎的,感觉像在做梦一样,一切都好像不是那么的真实:「你们不用感谢我,是你们运气好,这是天意也是你们命里注定。」
「是我们运气好今天碰到了你,你也是过来玩吗?」他俩扯着我的胳膊继续问我。
「我…..」我不知该怎么跟他们形容我的职业,一时竟有些语塞,看着他俩期待的眼神,我吸了一口气,才继续回答,「我是在澳门做事的。」
「这么说来,你一直呆在澳门了?那我们下次再过来玩还找你啊。」他俩听了我的回答,竟是异常的热情,还拿出手机主动要跟我交换联系方式。这一切都发生的这么突然,让我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换完以后,我问他俩还继续玩吗,他俩却摇摇头,告诉我运气是不能拿来透支的,今天能赢这一把就已经足够了,再玩下去恐怕会输得很惨烈,现下他们准备回酒店房间休息了,明天还要同客户谈生意。我对他们这种良好的自控能力产生了由衷的敬佩,挥手送别了他们,又转身一头扎进了人海里。
我不住的拍着胸脯,心想:还好他们没有再继续玩下去,要不这一晚上还指不定让我帮他们选几次呢,我可不认为自己每次都有这么好的运气。刚那一把就够让我提心吊胆胆战心惊的了,哪里还能再多受几次,小心脏非得罢工不可。
我摩挲着手里那块筹码,内心止不住的雀跃和狂喜,我对这份工作也产生了新的认知,好像也不是我想象中那么困难,今天这番遭遇也算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了。有了这块筹码的力量,我只觉得走路都变得轻快了不少。
我快步走向账房,把手上这款面值一千的筹码换成了港币,摸着现金才令我感觉到踏实,我心里盘算着晚上回去再把这现金换给阿盛。说来也奇怪,我今晚的运气似乎也都在刚刚那一把赌局上全用尽了,接下去的时间我再没有遇到能说上话的客户,原本激动而又澎湃的心潮也退却了一大半。
我快怏不乐正觉无聊之际,阿盛的信息就发过来了,让我到门口去等他和阿文,我们仨先回去。我一看时间,现在是凌晨的一点多,是时候该回去了。我刚走到门口,他俩也匆匆过来了。
我们三个人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先到宿舍楼对面的新苗超市里面买了一个蛋糕和几份凉菜,还提了四扎啤酒。最轻的东西就是蛋糕和凉菜,他俩把这两样和钥匙交给我,分别一人拎上两扎啤酒,让我走在最前面给他们开门。
我们三人回到宿舍的时候,档里其他人也都陆陆续续地回来了。伟哥让我们把东西都摆到茶几上,又招呼大家过去沙发上坐。阿盛和阿文利索地把一扎啤酒的瓶盖都拧开,在每个人跟前都放上一罐。伟哥举起自己面前的那罐啤酒,率先开口:「来吧,让我们先祝今天的寿星生日快乐。」
大家齐齐举起啤酒罐碰在了一起,都仰起脖子喝了一大口。在这闷热的夏天,能喝上一口冰爽的啤酒还真是痛快。多哥站起身,对大家的盛情报以最诚挚的谢意:「谢谢大家,我先干为敬。」说罢,仰头喝完了整罐啤酒,大家纷纷鼓掌起哄。
伟哥摆摆手,「嘘」了一声:「大家虽然高兴,但也还是小点声,免得吵到周围其他几户的邻居,动静尽量不要太大。」大家顿时安静了下来,阿盛冲芳姐挑挑眉,挤了个眼色:「芳姐今天不说两句吗?」
芳姐倒是一点都不怯场,她本就开朗,此时更是落落大方的站了起来,她环顾了一圈,操着她那口地道的四川话热情地开腔:「今天首先要感谢大家帮我老公过这个生日,我也干了,大家随意啊。」话音刚落,她就毫不含糊的拿起啤酒一饮而尽。
看得我连连惊叹,四川辣妹子果然名不虚传。她紧接着转头看向伟哥,又开了一罐啤酒:「再来要感谢伟哥有心张罗,是伟哥把我们这些天南地北来自五湖四海的人聚集在一起,伟哥我敬你。」伟哥忙拿起啤酒站了起来,跟芳姐一起碰了一下啤酒罐子,见芳姐又要吹完一罐的架势,连声说让她慢点喝。
芳姐不管不顾的又喝完了,奇怪的是多哥也不劝着点儿,任由她喝得这么凶猛,把我们几个都看得一愣一愣的。芳姐又开了一罐,这下连阿盛都忍不住把她按住了:「芳姐,可不能再这么喝了,你这样喝马上就会醉的。」
芳姐开怀地笑了:「哎呦,你放心,醉不了的噻。」多哥在一旁吃着凉菜,浑不在意的样子:「你姐她酒量好着嘞,她也难得这么酣畅淋漓地喝一回,就别拦着她了。」
「最后,要感谢我的老公,谢谢他这么多年来的包容和为我所做的一切。」芳姐开了第三罐啤酒,凑到多哥身前,「来,老公,咱俩喝一个。」
看来这两口子酒量都挺好,一人一罐啤酒又下肚了。还真是那句话说的那样,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阿盛很快抓到了芳姐话里的重点,轻吹了一声口哨:「哦哟喂!芳姐,你这秀恩爱秀的有故事。」
芳姐大概是因为连着喝了三罐啤酒,酒劲有些上来了,话匣子就打开了:「真的,在这个世上最爱我的除了我父母就是我老公了。说起来,我也是个老澳门了,在澳门呆了这么些年,一直这么贪玩,我老公也从来没有嫌弃过我。」
说到这里,她给自己点了根烟,抽了一口才继续往下说:「年轻的时候跟别人一起来澳门旅游,就来了那么一次我就沾染上了赌瘾。从那以后,我就来澳门常驻了,家里原本给我安排的铁饭碗工作也被我丢了,老公也被我连累。之前为了替我还赌博欠下的高利贷去赚快钱,一念之差犯了错,现在好不容易出来。」
她慢慢哽咽了起来,眼眶中蓄满了泪水,多哥给她递了张纸巾:「别说这些了,我从来没有怪过你。」这话却让她的眼泪「刷」的一下流出来:「老公,我错了,我已经改了,我以后再也不赌了。」
「我信我信,快别哭了,再哭就不好看了。」多哥手忙脚乱得替她擦着眼泪,轻声细语地哄着她,「我现在这不是好好的吗?你就别自责了,以后咱们好好过日子就是了。」听了多哥说的话,芳姐破涕而笑,擦干了自己脸上的泪水,用力的点点头。
看到这一幕,我们都很唏嘘,大家大概都想到了各自的经历,集体沉默了,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安静。伟哥推了推眼镜,出声打破了这凝固的氛围:「我知道在座的各位都是有故事的,包括我自己也一样,我们既然来到这里,那就是奔着赚钱来的,不必在意过往,而要活在当下展望未来,我也希望你们都能赚到钱,风风光光的衣锦还乡。」
伟哥这几句简单又朴实的话语激荡起了我们澎湃的心潮,大家纷纷拿起啤酒,为了这简单的愿望和美好的未来而干杯。气氛总算再度活跃了起来,大家一边喝酒一边闲聊,一派其乐融融的场景。我没有参与到他们的话题里,顾自抽着烟喝着闷酒。
阿文坐在旁边看到我这副样子,轻声问我:「怎么了?是想到以前那些不开心的事了吗?」我偏过头看到他那忽闪的大眼睛明亮而又澄澈,眼睛里的关切之意不加丝毫掩饰,我想了想还是应该告诉他,答非所问地道:「我明天要走了。」他一副了然的样子:「我知道啊,你明天不是要跟着阿盛出关吗?两天时间就回来了。」
我摇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走,我买了回去的机票,晚上从珠海飞。」他眼里的光一点一点黯淡下去:「你要回去?那你还会过来吗?」我不忍看到他这失落的样子,像个大老爷们似的揽住他的肩:「你别这样啦,我肯定还会来的,我还要过来赚钱嘛,我回去是为了去做笔现成的买卖,所以你就放心吧。」
他眼里的光这才重新熠熠发亮:「你少喝一点,别喝醉了起不来,我下午两点叫你起床,到时候送送你们。」我本不想这么麻烦他,但看到他那溢满光彩的眼神,话到嘴边却成了一个「好」字,后悔的我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他牵起我的手,用自己的小拇指勾住我的:「那可这么说定了,你不能反悔。」
我接受了他的这个决定,顺从得跟他拉钩。完成这个简短的仪式,我们才又继续喝起酒来。你来我往,推杯换盏,喝到最后我自己都不记得究竟喝了多少,只记得大家一起给多哥唱生日歌让他许愿,吹了蜡烛之后,芳姐递给我一块切好的蛋糕,我只吃了一口,被这油腻刺激得胃里翻江倒海的,跑到洗手间吐了个干净。
我洗完澡,爬到床上倒头就睡,醒来是被手机电话铃声吵醒的。我拿起来一看,
是阿文打过来的,他果真信守诺言叫我起床。我匆匆换衣服洗漱,收拾行李箱,芳姐和燕姐都还没醒,所以我尽可能动作幅度小一些,怕吵醒她们。
当我走到客厅时,发现空荡荡的,显然阿盛还没起来,只有阿文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抽烟,我惊诧不已地问他:「你该不会是到现在都还没睡吧?」他轻轻地「嗯」了一声,把手里还剩大半没抽的烟给掐灭了,起身站到我面前,直直得盯着我看,好像是想将我的样子深深地刻进脑海里。
还没等我来得及问出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时,他就伸出了双臂轻轻地拥住我,我一下子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作何反应。他在我耳边低低的道:「都要走了,你不抱一下我吗?」我像个提线木偶一般笨拙而又僵硬得反手在他的背上搭了一下,他这才心满意足地放开了我,又坐回沙发上抽烟。
我也在他身旁坐下,燃了一根烟,边抽边等阿盛起床。一支抽完,他才背着个书包从房间里出来,打着哈欠:「你俩够早的。」我灭掉烟头,抬眼问他:「你都收拾好没有?咱们可以出发了没?」他点点头示意我可以走了,阿文利落地帮我推着行李箱:「那走吧,我送你们上车。」
公交车站离宿舍不远,等了没多久,车子从远处驶来了。阿文目送我们上了车,我冲他挥挥手让他早些回去还可以再睡一会儿。车子开动了,转过拐角的时候,
我看到他的身影还留在原处,完全转过弯了,他的身影也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关闸比赌场的人还要多,密密麻麻川流不息。在进去排队前,我回头看了一眼这里的天空,湛蓝湛蓝的,蓝得让人忧郁。我轻叹了一口气,收回自己的视线,转身跟阿盛一起随着人流排队过关。出了关就是珠海的拱北口岸,阿盛帮我找到了最近一趟去机场的车。
上车之前,他伸出拳头锤了一下我的肩膀:「事情办完了就再过来,哥哥在澳门等你。」我使劲点点头:「知道了,一定,到时候一定跟你再战澳门。」说完,我就上了车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看到他转身离开了,向远处走去,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渐远渐不见了。
一如我来时的那样,回去的路也要我一个人走,飞机起飞前在跑道上滑翔的轰鸣声也跟我刚来澳门时飞机降落听到的声音一样。在澳门这几天所发生的事情都一幕幕的在我脑海中不断重演,这些经历就似飞机掠过上空那般掠过我的生命里,留下一道清浅的幻影。